他把史书的体例提高到同历史评价之“是非”相关的高度上来看待,这或多或少跟“名教”观念的传统有关,是不难理解的。同时,体例也规定着一种“秩序”。他称赞《春秋》“始发凡例”,而《左传》“显其区域”,扩大了记事的容量。他认为,干宝《晋纪》、范晔《后汉书》的史例“理切而多功”,萧子显《南齐书》的例“义甚优长”;这些,“皆序例之美者”。刘知幾也批评了一些史书在体例上的失当,他的批评,有的是很有见地的。如批评《汉书》等纪传体史书,“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黩弥甚”[5]。批评有些史书机械地因习前史,以致“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6]。批评有的史书记人“竟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甚至对“虚引他邦,冒为己邑”的流俗也不加以辨析,等等。[7]但刘知幾的批评,也有些过分强调体例的“整齐”而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历史本身的“秩序之美”,他批评《史记》为项羽立“本纪”、为陈胜立“世家”等,就属于这种情形。
三、史书的文字表述之美
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历来把史家的“善序事”(即“善叙事”)视为“良史之才”的一条重要标准。善序事所包含的内容很丰富,而文字表述上的造诣是其中的主要方面。在刘知幾以前,人们评论《春秋》《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多已提出不少这方面的见解。而刘知幾《史通·叙事》篇指出:“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这是从理论上明确了“叙事”对撰写史书的重要性。宋人吴缜在史学批评上强调以“事实”为基础,但也提出史书“必资文采以行之”[9],这是直接讲到了史书的文采问题。章学诚《文史通义·文理》篇对于如何发挥“文字之佳胜”的问题,更有精辟的分析。
综观古代史家、史学批评家关于这方面的言论、思想、实践,史书的文字表述之美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真实之美。这是指史家的文字表述反映出历史之真实的本质之美。离开了历史的真实,史学的审美就失去了根本,也失去了任何意义。班固评论《史记》,把“其文直,其事核”放在首要位置,是很有见地的。“文直”“事核”是对史家尽力反映历史真实的具体要求,它们的结合,乃是史家走向历史撰述真实之美的必经之途。
质朴之美。用刘知幾的话来说,这是史书之文字表述对于社会的语言文字“体质素美”“本质”之美的反映。他举例说:“战国以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加以多闻博古之识者哉!则知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10]他赞成以“方言世语”如“童竖之谣”“时俗之谚”“城者之讴”“舆人之诵”等写入史书;不赞成史家“怯书今语,勇效昔言”的文风。在刘知幾看来,这种语言的“体质素美”,于官方、于民间,虽有不同,但史家都应表述出它们的“本质”。
简洁之美。卢奇安认为,对于历史撰述来说,文笔简洁不仅是“修辞”的问题,而且是“本质”的问题。史家撰史,不应流连于“不重要的细节”和“琐屑的事情”。刘知幾极力提倡史文“尚简”,认为史家“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要”的标准是“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为此,史家撰述应从“省句”“省字”做起。[11]当然,从审美的观点看,史文亦非愈简愈美。顾炎武讲了这个道理,他的《日知录》有《修辞》《文章繁简》两篇,提出“辞主乎达,不主乎简”的论点,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辩证的看法。
含蓄之美。这是隐喻、寄寓、含义深沉之美,刘知幾称之为“用晦”。“用晦”的第一个要求,是“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这是跟史文的简洁相关联的。“用晦”的第二个要求,是“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12],这说到了含蓄之美的较高层次。
中国古代史书在文字表述上的生动之美,多为论者所关注。文学史上的所谓传记文学、战争文学,大都与史书相关,尤其与史书的文字表述相关。关于它们的审美价值,也有不少论述。
关于史学审美的思考和研究,是一个很广泛的领域,在史学批评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这方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1]〔古希腊〕卢奇安:《论撰史》,见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3页。
[2]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5页。
[3]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页。
[4]刘知幾:《史通》卷四《序例》,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1页。
[5]刘知幾:《史通》卷四《论赞》,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7页。
[6]刘知幾:《史通》卷五《因习》,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26页。
[7]参见刘知幾:《史通》卷五《邑里》,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34页。
[8]参见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1页。
[9]吴缜:《新唐书纠谬》序,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
[10]刘知幾:《史通》卷六《言语》,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39页。
[11]参见刘知幾:《史通》卷六《叙事》,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6页。
[12]刘知幾:《史通》卷六《叙事》,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