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坐在宽大得有些空旷的化妆镜前,闭着眼,任由化妆师用柔软的刷子在她脸上细致描摹。三十八岁的年纪,岁月似乎格外宽容,未曾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沉淀下一种经由时光淬炼过的从容与疏离。刚刚结束的顶级时尚杂志专访,空气里还残留着摄影棚的塑胶味和闪光灯灼热后的余温。她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国民女星,名字就是流量与质感的保证,从童星一路披荆斩棘至今,她的履历辉煌得如同她此刻颈项间流淌的冷光钻石,璀璨,却也带着生人勿近的凉意。
经纪人莉姐递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温水,声音带着惯常的干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晚上‘星耀’的品牌晚宴,礼服和珠宝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上午十点,《世界游记》综艺的第一次线上筹备会议,流程我发你邮箱了。”莉姐顿了顿,目光在沈清弦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补充道,“嘉宾名单最终版确认了,有温语。”
沈清弦倏然睁开眼,镜中的女人眼眸清亮,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和一丝被这个名字骤然挑起的、极细微的锐利。“温语?”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不似圈内那些或张扬或甜腻的艺名,带着一种朴素的温暖,轻易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时光尘封的角落。
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略显毛躁的羊角辫,趴在老旧的、带着木头香气的书桌上,皱着眉头和数学应用题较劲,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纤细的、带着薄汗的脖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二十一年前?她十七岁,接拍一部讲述乡村教师的文艺片,取景地在一个山清水秀却略显闭塞的村庄。后来剧组资金链断裂,戏最终没能拍完,成了她众多未完成作品中的一部,鲜少被人提及。但在那里,她借住在当地一户人家,家里有位嗓门洪亮、手掌粗糙却异常慈祥的姥爷,和一个总生病、因此显得怯生生又有点小脾气的小孙女。女孩叫……语儿?对,温语。她曾耐着性子,在那个总是飘着槐花甜香和泥土气息的院子里,辅导那个小学女生做作业。剧组拍摄也断断续续,那段短暂的交集,在对方漫长而模糊的童年里,恐怕早已被遗忘。
沈清弦记得。记得小女孩睡熟时乖巧得不像话的眉眼,记得她因为算不出题急得眼睛发红、却倔强不肯掉泪的样子,也记得姥爷递过来的沁凉清甜的井水西瓜。
“知道了。”沈清弦敛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将那点突如其来的、带着槐花香的期待不动声色地压回心底。她点开手边的平板电脑,屏幕上自动推送着娱乐头条。一条关于“星梦少女”前成员互撕的爆料吸引了她的目光,里面提到了温语,用词隐晦却恶意,暗示她性格孤僻、难以相处,在团内被孤立是咎由自取。
沈清弦的指尖在“温语”这个名字上停留片刻。她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是胆小,被突然窜出的土狗吓得尖叫时会下意识躲到她身后;是有点小自私,姥爷给的好吃的会偷偷藏起来一些;但眼底有着属于孩童的、未经雕琢的纯粹善良和耿直——看到同村的孩子被欺负,她会第一个冲上去,即使自己也害怕得发抖。这样的女孩,会如爆料所说,是主动害人的那个?沈清弦几乎本能地不信。这个圈子,踩低捧高、背后插刀的事情她见得太多,早已麻木。或许,那女孩只是不够圆滑,不懂得像她沈清弦一样,早已筑起坚固的堡垒,既能周全地保护自己,也能在必要时,毫不留情地亮出锋利的刃。
她关掉推送,心头莫名掠过一丝莫名的烦躁。这种情绪很少见。她沈清弦,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年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母亲用近乎全部的、有时甚至令人窒息的爱支撑她走到今天。她也被一起拍戏、以为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告白过,那时她对爱情懵懂,遵循本能拒绝了,对方却依旧纠缠多年,蹭尽热度,让她对“朋友”二字一度心冷。后来,她也曾因戏生情,与一位口碑不错的男演员走到一起,最终却因性格底色里的南辕北辙,和平分手。此后多年,她将所有精力投注事业,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也吝于付出不必要的关注。
可为什么,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多年前如同蜻蜓点水般有过交集的小女孩的消息,会让她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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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一套租住的高层公寓里。
温语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柔软的沙发,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干咸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试图将满身的疲惫都吐出去。刚从一档地方台的综艺录制现场回来,身体像是散了架,精神却因为录制期间过量摄入的咖啡因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亢奋。三十岁,一个对于前女爱豆来说堪称尴尬的年纪,尤其是一个从糊团解散、前公司除了压榨和画饼毫无作为的三线艺人。
她打开手机,忽略掉那些来自前团某些“好姐妹”的、看似关心实则打探消息的虚情假意的问候,直接点开了与苏念的聊天界面。苏念是她在一次公益活动中认识的,比她小四岁,性格活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没什么心机,在这个复杂得如同染缸的圈子里显得难得可贵。
“念念,我接到《世界游记》了!”她发了条语音,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惶恐。
苏念几乎秒回,发来一连串夸张的庆祝表情包:“真的吗语语!太棒了!这可是今年平台S+级的重磅制作!听说制作团队是顶配!嘉宾都有谁啊?”
“名单我刚看了一眼,吓死我了,”温语打字飞快,指尖都因为紧张有些发凉,“有沈清弦!国民女星沈清弦啊!我看到名字都不敢呼吸了!还有秦海月老师,那可是演技教科书级别的老戏骨!我的天,我何德何能,怎么配跟她们站在同一个镜头里……”
她是真的害怕。沈清弦,那是站在云端、需要仰望的人物,是她从小在电视里看到、作品伴随她成长的人,是演技、口碑、地位的代名词。而她温语,不过是选秀出身,在团里跳了几年舞,唱了几首口水歌,因为性格不够温顺圆滑,没少被队友坑、被粉丝骂“脾气暴躁”、“小家子气”、“自私”,虽然她自认从未主动害人,甚至因为看不惯欺负人的事,几次头脑发热出头,反而惹得一身腥,被倒打一耙。退团后,好不容易签了新公司,转型综艺咖,靠着敢自黑、反应不算慢,才算有了一点点起色。但要和沈清弦那样级别的人同框,朝夕相处……她只觉得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窒息。
“怕什么呀语语,你很有趣啊!观众会喜欢你的!”苏念发来语音安慰,声音甜甜的,“而且不是还有我在嘛!我也在名单上呀!我们俩一起,互相照应!你就紧紧跟着我好了!”
看到苏念的话,温语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些。对,还有念念。在这个圈子里,能有一个真心一起玩、不用担心被背后插刀的朋友太不容易了。她几乎立刻就打定了主意,等节目开录,一定要紧紧跟着苏念,离沈清弦那些大前辈远一点,再远一点,免得说错话做错事,惹人笑话,更怕无意中得罪了人。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全网黑的噩梦了。那些被所谓“好朋友”背后插刀、抢资源、发通稿抹黑的经历,至今想起来都让她心有余悸,脊背发凉。她的那些被诟病的“暴躁”和下意识的“胆小”,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个弱肉强食的圈子,用一次次教训赋予她的、笨拙的“生存智慧”。
她赤着脚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霓虹闪烁,将这个冰冷的都市点缀得虚幻而迷离。她恍惚想起小时候,似乎在姥爷家,也有过一段类似的、家里来了陌生剧组寄住的经历,但记忆太模糊了,像蒙着厚厚的水汽,只隐约记得有个非常漂亮、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姐姐,具体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早已湮灭在时光的尘埃里,寻不到半点清晰的轮廓。姥爷去世得早,她没能让老人家享到她的福,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合影都寥寥,这是她心里一道始终无法愈合的隐痛。
手机再次震动,是经纪人发来的《世界游记》的详细流程和前期注意事项。温语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激灵。她对着窗外迷离的夜色,无声地给自己打气:“温语,加油!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记住,离沈清弦老师远点,好好跟着念念,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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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弦应付完晚宴,回到市郊的独栋房子。房子挺大,装修看着简洁规整,却没什么生活气息。玄关的感应灯随着她推门亮起来,才稍稍压下了屋里的冷清。她脱掉穿了一晚上的高跟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走到嵌在墙里的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酒液是淡淡的琥珀色。
手机屏幕亮着,手机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显示着《世界游记》的最终嘉宾名单。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温语”两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那个记忆里怯生生、需要人辅导作业、会因为一道难题而憋红脸的小女孩,如今也要和她一起,踏上环绕地球的旅程了么?
她记得小女孩姥爷家院子里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记得温语睡熟时,在月光下毫无防备的、恬静的侧脸。
沈清弦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暖意从喉咙一路烧灼至胃里,却驱不散心头那点莫名的、带着些许探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入剖析的期待。
她不知道这次看似寻常的综艺录制,最终会将她引向何方。或许,只是一段按部就班的工作经历,结束后便相忘于江湖。又或许……会彻底搅动一些沉睡的过往,照亮一些她早已遗忘的风景。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火和路上的灯光,在远处汇聚成一片移动的模糊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