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山的云雾似乎总带着几分慵懒,漫过崖尖的晨光、染透林梢的暮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悄悄漫过了六个春秋。时光如山间的溪流,无声无息却从不停歇,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酿成了如今蹦蹦跳跳的稚童。夏念安六岁了。
六岁的念安早已褪去了幼时的软糯,身形渐渐抽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短打,总角束着浅青色的绸带,跑起来时绸带随风吹拂,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蝶。他的眉眼肖似夏寻思,却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澄澈,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总是盛满了对山间万物的好奇。崖边的迎客松、溪边的鹅卵石、林间的飞鸟走兽,甚至是清晨草叶上的露珠,都能让他蹲在原地琢磨半天,嘴里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爹爹,你看这朵花!它为什么只在早上开呀?”
“爹爹,松鼠的尾巴为什么这么大?是不是用来当被子盖的?”
“爹爹,云雾下面是什么地方?是不是也有好多好玩的?”
夏寻思总是耐着性子回应他,指尖轻轻揉乱他的总角,声音温和如山间的风。这些年,他鲜少离开,对外界的风声鹤唳依旧心存忌惮,却也不愿让儿子困在这方寸之地,错过了成长的乐趣。他会带着念安在山间采药,教他辨认哪些草木有毒、哪些能治伤;会牵着他的小手沿着溪流散步,教他辨识星辰方位、聆听鸟兽啼鸣;闲暇时,还会给他讲青云山的故事,讲云端的仙鹤、山间的灵植,却绝口不提那些血腥的纷争与背叛。
念安的性子继承了夏寻思的开朗,却也藏着孩童特有的爱问问题。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缠着夏寻思教他“法术”。夏寻思拗不过他,便教他一些基础的吐纳之法,还有几个简单的护身小术。小家伙学得格外认真,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对着初升的朝阳盘膝而坐,小脸上满是严肃,稚嫩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虽不得要领,却也有模有样。有一次,他偷偷对着院子里的石磨运气,憋得小脸通红,竟真的让石磨微微晃动了一下,当即兴奋地跑到夏寻思身边,举着小拳头邀功:“爹爹!爹爹!我学会法术啦!我能推动石磨了!”
夏寻思看着他眼底的光亮,心中既欣慰又酸涩。他多想让儿子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可他知道,有些事终究躲不过。他将当年师傅留下的一本基础功法抄录下来,一点点教念安识字、修习,只盼着他能多一分自保之力。念安虽年幼,却异常聪慧,那些晦涩的文字经夏寻思点拨,便能很快理解,修习进度远超夏寻思的预期。
山间的日子简单而纯粹,却也藏着细碎的温暖。每到春暖花开时,念安会采摘漫山遍野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再踮着脚尖给夏寻思也戴上,笑得眉眼弯弯:“爹爹,这样你就像山神爷爷啦!”夏寻思便任由他胡闹,看着他在花丛中奔跑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到了寒冬腊月,大雪封山,父子俩便围坐在暖炉旁,夏寻思给念安讲古,念安则依偎在他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夏寻思给的糖块。
念安渐渐长大,对山外的世界也愈发好奇。他常常趴在崖边,望着云雾缭绕的远方,眼神里满是向往:“爹爹,你说山外的庙会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有你说的糖画、杂耍,还有会发光的灯笼?”每当这时,夏寻思的心总会轻轻一揪。他想起自己幼时和师兄弟们逛庙会的场景,想起师傅送的平安锁,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这些年,追杀他的风声渐渐平息,沈君怀似乎也早已放弃了寻找这个“死遁”的叛徒,他心中的警惕,也在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慢慢松动了些。
这天,念安又一次提起了山外的庙会,小脸上满是期待:“爹爹,我听说人间的神游庙会每年只有一次,能看到好多好多新奇的东西,我们能不能去看看呀?”他拉着夏寻思的衣袖,轻轻摇晃着,眼神里满是恳求。
夏寻思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又望了望崖外渐渐散去的云雾,沉默了许久。他想起念安出生六年来,从未踏出过青冥山半步,从未感受过人间的烟火气。或许,是时候了。他抬手摸了摸念安的头,眼底闪过一丝决断,声音温和却坚定:“好,爹爹带你去。”
念安闻言,当即欢呼起来,抱着夏寻思的大腿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地喊着:“太好了!爹爹真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们要去看糖画,要看杂耍,还要买会发光的灯笼!”
夏寻思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他转身走进屋内,取出一件干净的长衫给念安换上,又将早已备好的碎银和护身符箓揣进怀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父子俩身上,暖意融融。夏寻思牵着念安的小手,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青冥山的云雾在他们身后渐渐合拢,仿佛要将那些尘封的过往,永远留在山间。而前方,是念安期盼已久的人间,是夏寻思既忌惮又向往的烟火江湖。
云缝里漏下的天光刚漫过山头的崖尖,夏寻思便牵着夏念安的小手踏过了界碑。六岁的孩童穿着一身月白短打,梳着总角,额前碎发被风拂得轻颤,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攥着夏寻思的衣袖,却忍不住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间。
“爹爹,这就是人间的庙会吗?”夏念安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紧张。他自记事起便跟着夏寻思躲在青冥山的隐庐里,所见只有苍松翠柏与流云飞鸟,这般人声鼎沸、灯火初上的景象,还是头一回见。
夏寻思身着一袭玄色长衫,腰间束着简单的墨色腰带,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疏离感,唯有看向夏念安时,眼底才会漾开一丝柔和。他抬手揉了揉念安的头,声音低沉温和:“是,这便是神游庙会。每年今日,人间与灵界的界限会变得稀薄,既能瞧见寻常人间景致,也能遇上些奇人异事。”
说话间,两人已步入庙会的主街。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磨得光滑透亮,两侧的店铺屋檐下挂满了红灯笼,层层叠叠的灯笼将整条街映得暖意融融,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与烟火气。铜铃在灯笼绳上轻轻摇晃,“叮叮当当”的声响与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笑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的人间画卷。
“爹爹你听!”夏念安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街角的一个摊子,“那是什么声音?”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丈许见方的摊子前围满了人,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赤着胳膊,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结实的肌肉。他手里握着一对鎏金铜锤,正“砰砰锵锵”地敲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火星四溅,落在地上转瞬即逝。铁块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随着敲打声不断变形,渐渐显露出龙首的模样。
“这是锻器摊,”夏寻思牵着念安挤到人群边缘,耐心解释道,“这位师傅在打造灵具,寻常人看来是铁器,实则蕴含着微弱的灵力,可驱邪避灾。”
络腮胡大汉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抬眼扫来,见是一个俊朗男子带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咧嘴一笑,嗓门洪亮如钟:“小娃娃,要不要来看看?叔叔给你打个小平安锁,戴在身上保你无病无灾!”
“平安锁?”夏寻思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念安的小手。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往,瞬间汹涌而来。
他想起了青云宗的日子。那时的天总是很蓝,云雾缠绕着青云峰,松涛阵阵,伴着师兄弟们的欢声笑语。师傅总是穿着一身素白道袍,须发皆白,眼神却温和如暖阳。那年他与大师兄、二师姐、小师弟一同满六岁,师傅亲手为他们几人打造了平安锁。师傅的手艺远比眼前这位摊主精湛,锁身是用青云山上的玄铁淬炼而成,泛着淡淡的寒光,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安”字,边缘还镶嵌着四颗细小的夜明珠,夜里会发出柔和的光晕。
“你们几人,是青云最看重的弟子,”师傅将平安锁一一挂在他们脖子上,声音苍老却有力,“这锁能护你们平安,更能提醒你们,身为青云弟子,当以守护苍生为念,莫要为私欲所困,莫要为纷争所扰,一生平安顺遂,便是最大的福气。”
他那时只是默默摸着锁身的纹路,心里想着,要永远留在青云宗,和师傅、师兄弟们在一起。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夏念安的声音将夏寻思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抬头望去,只见念安正担忧地看着他,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袖,“爹爹,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夏寻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与痛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爹爹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看向络腮胡大汉,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师傅,麻烦你给这孩子打一把平安锁。”
“好嘞!”大汉接过夏寻思递来的碎银,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块小铁块,架在火炉上烧起来。夏念安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里跳动的火苗,看着铁块慢慢变红、变软,再被大汉用锤子敲打成小巧的锁形,最后刻上简单的云纹。整个过程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把温热的平安锁便递到了念安手中。
“谢谢叔叔!”夏念安握着冰凉中带着一丝暖意的平安锁,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连忙将锁挂在脖子上,低头反复摩挲着,“爹爹你看,好看吗?”
夏寻思看着他脖子上的平安锁,眼眶微微发热。这把锁虽然比不上师傅打造的那把精致,却同样承载着一份平安的期许。他抬手轻轻抚摸着锁身,指尖暗自凝聚起一丝淡金色的本源灵力,顺着掌心缓缓注入锁中。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本源灵力与念安的气息相连,日后无论他身在何处,只要念安遭遇危险,平安锁便会自动激发防护屏障,更能让他瞬间感知到儿子的安危。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看,念安戴着真好看。以后要好好戴着,不要弄丢了。”
“我知道啦!”夏念安重重地点点头,将平安锁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离开锻器摊,往前走了没几步,一股浓郁的甜香便扑鼻而来。夏念安的脚步顿时被钉住,顺着香味望去,只见一个推着小车的老者正在售卖糖画。小车的木盘上画着九宫格,格子里写着龙、凤、虎、兔等图案,一根细针悬在中央,轻轻一转便会指向不同的图案。
“爹爹,我想吃那个!”夏念安拉了拉夏寻思的衣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者手中的铜勺。老者正握着铜勺,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手腕微微转动,糖浆如银丝般缓缓落下,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只展翅的凤凰。凤凰的羽翼层层叠叠,眼神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束缚,飞向天空。
“想吃便去试试。”夏寻思笑着点头,看着念安跑到小车前,仰着小脸对老者说:“老爷爷,我想转一个!”
老者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好嘞,小娃娃,把手放在针上,轻轻一转就好。”
夏念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尖轻轻一碰细针,细针便飞快地转了起来。他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转动的细针,嘴里小声念叨着:“兔子,兔子……”
细针转了许久,终于慢慢停下,恰好指向了兔子图案。“哇!是兔子!”夏念安欢呼起来,兴奋地拍手。
老者笑着应道:“好嘞,小娃娃运气真好!爷爷给你画一只最可爱的兔子!”说着,他再次舀起糖浆,手腕灵活地转动,不一会儿,一只圆滚滚的兔子便出现在眼前。兔子竖着长长的耳朵,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嘴里还叼着一根胡萝卜,模样憨态可掬。老者用一根竹签将糖兔挑起,递到念安手中:“拿着吧,小心烫。”
夏念安接过糖兔,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爹爹,你也尝尝!”他跑到夏寻思身边,将糖兔递到他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