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
连绵的阴雨终于在今日放晴,但空气中仍残留着湿冷的寒意,未能冲散皇城深处那股新旧交替间的肃杀。
金銮殿内,鎏金巨柱矗立,蟠龙环绕,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九龙金銮宝座高踞于丹陛之上,在透过高窗的惨淡春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钟鼓司奏响了庄严恢弘的礼乐,声震屋瓦。丹陛之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身着繁复的朝服,如同色彩斑斓却寂静无声的潮水。以宋棠为首的拥立功臣们立于最前,他微微垂首,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扬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弧度,眼底燃烧着攫取权力的狂热。更多官员则面色恭谨,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惊惧与审度——那位在不久前还只是北境行军总管的亲王,如今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入主乾坤了。前一位年幼的皇帝,那场来得突兀又去得迅速的“急病”,如同笼罩在宫闱之上的阴云,无人敢提,却人人心中自有一本账。
慕容景出现了。
他并未立刻走向龙椅。他身着玄黑为底、绣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沉重衮服,头戴垂着十二串白玉珠旒的冕冠,珠串轻微晃动,遮挡了他部分视线,也隔绝了外界对他神情的过多窥探。他在礼官的引导下,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踏上那朱漆鎏金的丹陛御阶。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坎上。
终于,他站定在那张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龙椅前。短暂的停顿,他缓缓转身,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扶手,然后,沉稳地坐了下去。
那一瞬间,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厚重的礼服传来,并非想象中的温暖或舒适,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龙椅,以其亘古的冰冷,迎接着它的新主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司礼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声中,以宋棠为首,满朝文武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仿佛连梁柱都在微微震颤。
慕容景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十二旒,平静地俯瞰着脚下这片黑压压的、向他顶礼膜拜的臣民。权力,在这一刻具象化为这震耳欲聋的呼声,这匍匐在地的身影。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然而,在这极致的喧嚣与荣光之下,一股莫名的、彻骨的寒意却从龙椅深处蔓延开来,丝丝缕缕,缠绕心头。这至高无上的位置,隔绝了太多,也承载了太多。他仿佛能听到,这金殿之下,埋葬着无数枯骨,流淌着未干的血迹,包括那位“急病”而逝的皇弟,包括远在北境、被他亲手推向死亡的沈策……他们的影子,似乎都在这盛大的典礼中,无声地凝视着他。
殿外,春日迟迟,殿内,帝心已寒。他得到了天下,却仿佛在坐上龙椅的这一刻,失去了什么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这漫天的“万岁”之声,入耳竟有些空旷。
登基大典的喧嚣与疲惫如潮水般退去,慕容景沉入深不见底的梦境。不再是今生北境的铁血与京城算计,时光倒流,将他带回了那座禁锢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深深宫阙。
不再是今生的北境风雪,而是前世的宫闱深深。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同样坐在龙椅上,却更加年轻,眉宇间带着尚未被权谋完全侵蚀的痕迹。他看到了谢临渊,不是戴着面具的“铁面将军”,而是那个英姿勃发、眼神清亮如星的少年侯爷。
记忆的碎片首先凝聚在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夜。冰冷的月光透过高窗,洒在空旷寂寥的佛堂。年少的慕容景,因被其他皇子构陷打碎了父皇珍爱的贡品,被罚在此长跪忏悔。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寒气如同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骨髓。佛堂里没有炭火,只有佛像前几盏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映照着佛像悲悯却又冷漠的面容。
他好似一缕浦萍,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佛堂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刚出炉的糕点香气。
是谢临渊。那时的他,也只是宫中一名身份特殊、名为伴读实则为质的少年。谢家在前线遭遇不明算计,损失惨重,父兄生死未卜,他亦在宫中如履薄冰。
谢临渊他快步走到慕容景身边,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披风,不由分说地裹住了慕容景冻得僵硬的身体。然后,他拿着食盒,并且什么也没有说。
慕容景愣愣地看着他,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你……你怎么来了?被发现会受罚的……”
谢临渊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径直跪了下来,与他并肩,目光直视着那尊巨大的金佛,语气平静而笃定:“神佛慈悲,不会降罪于无辜受屈之人。若要罚,我陪你一起。”
那一刻,空寂寒冷的佛堂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暖流。慕容景看着他被冻得微红的侧脸,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所有的委屈和寒冷似乎都被驱散了。他们就这样,在神佛的注视下,无声地并肩跪着,分享着那盒带着体温的、甜腻却暖入心扉的糕点。冰冷的石砖,仿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场景变换,是皇宫偏僻角落一株年岁久远的桃树下。春末夏初,桃花已谢,绿叶成荫。
慕容景刚被几位得势的皇子联手欺辱,衣衫沾了尘土,发冠也有些歪斜。他独自一人跑到这里,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将脸埋入臂弯,肩膀微微耸动。深宫里的明枪暗箭,母族卑微带来的轻视,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喘不过气。
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靴子停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谢临渊。谢临渊似乎也是刚从校场回来,额角还带着汗珠,眼神里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那是家族蒙冤、父兄战死沙场却申诉无门的痛楚。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便明了彼此眼底的苦涩与艰难。他们都是这华丽牢笼里的困兽,一个因出身备受欺凌,一个因家族遭难而前途未卜。
谢临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背靠着桃树。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传递过来。过了许久,当慕容景的情绪渐渐平复,谢临渊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殿下,这宫里……真冷。”
慕容景侧过头,看着少年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隐忍的痛色,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谢临渊放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
“嗯,”他低声回应,声音还带着哭过的鼻音,“但至少……不是一个人。”
谢临渊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反手握住了他的,力道坚定。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个孤独而痛苦的少年,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依偎在桃树下,仿佛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那是深宫寒夜里,唯一能照亮彼此的光。
然而,画面陡然一转!世家门阀的狞笑,一道道构陷的奏折,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看到了谢临渊被污蔑通敌,看到了他如何在战场之上据理力争却孤立无援,看到了自己……那个前世的自己,因为根基未稳,因为畏惧世家势力,竟然……竟然默许了这一切!他眼睁睁看着谢临渊……看着他最后……血染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