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以前的惊掉下巴,到现在习以为常了,贪婪起来,还想要更多。倒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想要攒钱给他们养老,他们花钱才是大把大把地用,表面看起来不愁吃不愁穿,可我总没安全感觉得他们外强中瘠。我从小就已开始计划,要为他们筹备后路资金的事了。
而姥姥姥爷和小舅舅包给我的过年红包,纯属是因没有陪在我身边,而感到亏欠弥补我的精神损失费,同样非常的多,在用钱这方面他们从来不亏待孩子,更不是暴发户似的让我随便乱花。他们早教会我记账理财了,我花的每一笔钱,买的每一样东西,都有支出记录。记多了便能看出来,有哪些不必要的开支,钱能存得越来越多。如今,我的红包存款已高达上万元了。
南茜小姨教过我一句话,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以我心甘情愿把红包存款花在福利院的朋友们身上。
我对大家这么好,可是周培金总是不记得我,我每次都会向他介绍,我叫李永久。可惜,他从来不记得我。后来我渐渐发现,他明明很容易记得院儿里的那些孩子。
我感受到自己被他无视了,很不理解,我这么友好,他似乎很排斥我,不肯和我多说话,也不肯同我沟通。童年深处的某种憋屈感,自然而然随之浮现。
当我被落了脸有些沮丧的时候,福利院的护工和阿姨们宽慰我,周培金脾气就是有些古怪,不要多想。他的家人们在一场灾难中死去了,此后对人们忽冷忽热,难以敞开心扉。
按理来说他是最容易被领养走的,但听负责他的阿姨说,之前别人想领养他,他不愿意,还逃跑了才错过机会。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在那场洪水中不幸罹难了,他的倔脾气犯了,死活不肯走。唉,让人心急,要是他再大点,别人都不愿意领养了,孩子大了再养,别人会觉得喂不熟,没归属感,吃力不讨好。
为了能得到周培金的认可,我决定告诉他,我也是被抛弃的孩子,爸爸跑了,妈妈不要我,我才被南茜小姨领养了。当他知道我也算孤儿之后,把我归为运气好的同类里,对我放下了很多戒备,我们渐渐能说上话,他也开始对我有印象了。
我跟着清楚,那两次周培金从福利院里溜出来,是为了躲避想要领养他的叔叔阿姨,当时他不知道去哪儿,才逛着来到了小商店看电视。那时候他不想被领养走,他觉得那是要被卖掉,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父母。他要一直待在福利院里,等爸爸妈妈回来接他重新回家。
他逐渐回避关于提及他的事情,我只好提起其他话题,比如我问他,朋友们平时想要什么?
他说的是,零花钱。我便记起他在小商店门口徘徊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的样子。他在福利院里帮忙劳动的时候才能得到几毛钱奖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很困难,不过有钱大部分孩子也花不出去,一直都得待在福利院里被管着。
回去我和南茜小姨商量过后,下次来看他们的话将不多不少的钱放进很多小红包里,再把小红包塞入礼物中分给他们。即使花不了,体验一下零花钱的滋味儿也很好。我来到南茜小姨家就体会到了这种憧憬,明白那种舒服的可能性,我拥有金钱便有机会能得到我想要的小玩意儿,这种主宰的快感,是快乐踏实生活的底气之一。
周培金又暗淡透露,院儿里的孩子们,其实不喜欢义工和别人大张旗鼓地来探望,有时候很讨厌这样,不想被注意,不想被特别关注,不想被自以为好心的逗弄……要是有人来,院长和负责人会让他们表现得很乖还要排练,就像阅兵仪式一样,让叔叔阿姨对他们有好的印象,不能顽皮没规矩。仿佛他们天生只能惨兮兮,以可怜懂事的样子出现,来博取更多同情,同乞丐一样获得物资。更不喜欢新闻摄影师什么的来拍,让他们装模作样,真是假到透顶了,可怜的乖宝宝,要这样固定装吗?
我们想要什么,大人们在乎吗?他们只在乎自己快包不住的泛滥的善心,在乎自己做高尚事的快感和一厢情愿的付出。
周培金一副要吐了似的表情生动说话,神情笼罩在走廊阴影之中,逐渐变得冷漠。
其实学习用品什么都用不完了,牛奶也喝不完,我们院儿不缺啥,缺平静。很多叔叔阿姨姐姐,给了短暂的温暖以后,就走了,一去不回,让人心里有点闷闷发冷,当我们是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施舍一下而已。
他说话其实有条有理,口气偶尔很像南茜小姨。
我犹豫后轻声对他说,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也有这种感受,我和南茜小姨不一样,我们很安静的,没有大张旗鼓,可以继续来吗?小姨真的很好,我发誓,她会一直来看你们的。
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得到周培金默许的那个星期天,我和南茜小姨手牵着手从福利院出来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逐渐从阴转阳了,一束曙光从稀薄浮动的白云间里冒出来,恰好照射在福利院楼上冰冷的玻璃窗上面,光线昏暗的集体宿舍里,便伸出几只手一起打开了监狱似的窗户。他们骨感的手握在内铁杆上面摇晃,挤不到窗口的孩子,张开手心或者握拳敲击旁边的玻璃窗边沿,咿咿呀呀地叫着,还有急促稚嫩的阿巴阿巴声……
曙光不紧不慢晃在他们或皱或笑的干燥脸上,孩子们争着抢着沐浴这一抹透进宿舍的光,有的咧开嘴口水直流,有的嘴巴还有些歪斜滑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发出残存的声音。
还有人从楼上乱丢粘着屎尿的发黄尿布湿和擦过墨水似的脏抹布,护工和负责人有的在楼下生气用嘴教育着,有的气势汹汹准备上楼亲自约束他们。
我和南茜小姨站在太阳底下沉默对视一眼,却笑不出来,还觉得灼热的阳光缓缓照射面前整个世界的时候,特别刺眼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