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转过身往回走。
起初,没人注意到月亮表面那一闪而过的微光。那光晕很淡,像一滴坠入清水的蓝墨,无声地洇开,旋即消散。过了一会儿,天幕上出现一道优美的、拖着莹莹尾迹的弧光。他们站在消浪石上,回望大海的时候才看到,只觉像一束逆行的蓝色烟火,从容不迫地向着这片沉睡的海岸滑落。
“这是……你同学放的?”章小北惊奇地问。
“大概是吧。”李植也有些诧异。
那烟火,很快坠落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浅滩。没有预想中的轰鸣,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像熟透的果实跌落草丛。烟火碎裂处,漾开一圈柔和的、蓝汪汪的光晕,随即,无数细小的光点从中袅袅升起。
像蒲公英,一种发着蓝光的蒲公英。每一颗缀着茸毛的种子都包裹在静谧的光晕里,慢悠悠地、漫无目的地飘散开来。海风在那里轻轻打了个旋儿,它们便乘着微弱的气流,朝他们站立的方向拂来。空气里弥漫开一股从未闻过的气息,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月光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章小北只觉梦幻,小心地伸出手,探向那片幽蓝的光点。随即,一只光点轻轻飘来,触到他的掌心。那感觉,就像一滴沁凉的露水,也瞬间便融了进去。立刻,皮肤下像有纤细的根须在试图舒展开,一种极其轻微的、被什么东西温柔吮吸着的触感,沿着神经细细蔓延。并不难受,反倒有种奇异的安宁。他低头看去,那一点嵌入的蓝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如同小花落在干燥的沙地上,迅速收缩、发灰,最后只留下一粒比芝麻还小的焦褐色斑点,像被极细微的电流灼过。它死了。在他掌心里,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更多的光点附着在他和李植的肩头、发梢,演着同一场无声而迅疾的生死。有的刚一触及,蓝光便猝然熄灭,有的挣扎着亮了几下,也终究归于沉寂。人身似乎并非它们宜居的苗床。
然后,有一小部分,那些飘得更高、更远的,像忽然辨明了方向。它们不再随风摇摆,而是汇聚成一条纤细闪烁的光带,像自知归途的河流,幽幽地、执拗地,向着城市的方向飘去。
章小北和李植爬上大堤,继续目送它们,看这缕星河流向远方,最后被城市橙红的光雾吞没。
“月光烟火。”李植轻轻说了一句。
他们站在一座路灯的光晕里,抬起手臂,拉起衣襟,看自己,也帮对方看那些细小的、已然死去的痕迹。海潮仍在不知疲倦地退向远方,发出轻柔的呓语。方才的月光烟火,短暂得像一个呼吸间的梦,只有空气中那股残余的清甜,与皮肤上些微的刺麻,证明那并非幻觉。
章小北叫了一辆网约车,十五分钟后才到。坐进后座,仪表盘显示十一点三十分。走高速,下来穿湖底隧道,然后一段绿波道路,如果一切顺利,到幸福里需要二十五分钟。时间像细沙从指缝流逝。
李植看出来他有些不安。“怎么了,不舒服?”声音很轻。
“不知道,可能有点着凉。”
李植摸一摸他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热。不能请假?”
“没事。”章小北偏头避开触碰,“也不好请假。”
“什么领导这么不近人情?”
“还好。”
章小北想到禾主任那张月下冰山的脸,笑了笑。让他背锅了。
路上有一处车祸,耽误了两分钟。十一点五十八分,车停在幸福里门口。章小北下了车,看着车开走了,连忙向小区大门跑过去。
完全来不及了。还要让门卫开门,这么着急忙慌的,还灰头土脸,一身凌乱,被门卫盘问了好几句。
终于进去后,章小北直奔那片熟悉的冬青丛。只能这样了,那片灌木丛比较隐蔽,是离大门最近的一处死角。此刻要赶到十三栋根本不可能,等下只能以虫形之身慢慢爬过去。今晚太糟糕了。
扑进灌木的瞬间,他利落地扯下卫衣。要提防变成甲虫时闷在衣服里,出不来。
暗处突然窜出一团黑影。只见一只乌云盖顶的野猫弓着背,瞳孔在夜色里裂成两道金缝。章小北的心脏几乎骤停。
竟然忘了这些夜行的原住民。老小区永远是流浪猫的王国。
完了。
他屏息等待。时间流过,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十二点三分了。
今晚不会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