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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梧桐(第1页)

承和七年的冬天,是建康城近二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凛冽的北风仿佛带着塞外的冰碴,呼啸着穿过秦淮河,刮过台城的宫墙,将每一片琉璃瓦、每一根汉白玉栏杆都冻得硬邦邦的。连绵的雨雪天气持续了半月有余,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难得见到一丝阳光。宫人们行走在漫长的回廊下,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脚步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瑟缩。

就在这场数九寒天的深处,瑶光殿的暖阁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皇太后徐昭佩,终究是病倒了。

起初,只是入冬后一场寻常的风寒。那日她不过是在凤仪台上站得久了些,想再看看儿子凯旋时万民欢呼的那条御街,回殿后便咳嗽不止。太医署照例开了疏风散寒的方子,用了最上等的药材。然而,一碗碗浓黑的药汁灌下去,那咳嗽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日渐沉重起来。咳嗽声从清亮变得嘶哑,从白天断断续续,发展到夜里也常常咳醒,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一般。不过月余,原本只是略显清瘦的身形,便迅速垮塌下去,脸颊凹陷,眼窝处泛着不祥的青黑,时常说着话,便精神不济,陷入昏沉的睡眠之中。

到了年关前后,徐昭佩已至卧床不起的地步。昔日那双洞察世事、锐利如鹰隼的凤眸,如今常常失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纹,或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半晌没有焦点。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太医令亲自带着几位院判、医正轮番诊脉,手指搭在那枯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肤包裹着腕骨的手腕上,每个人的面色都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最终,年迈的太医令颤巍巍地跪在皇帝萧方等面前,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陛下……臣等无能!娘娘凤体……早年历经忧患,心神损耗过巨,犹如美玉生瑕,金鼎有隙。如今天年已高,元气本已不足,此番邪风入体,不过引子,实则引发沉疴旧疾,一并爆发……此乃,乃积劳成疾,油尽灯枯之象啊!臣等……已是束手,唯有尽力用些温补之药,盼……盼上天垂怜,或有奇迹……”

“油尽灯枯”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方等的心口。他站在那里,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得比窗外积雪还要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积劳成疾……是啊,母亲这一生,何曾有过真正安逸的时刻?少女时代便卷入政治婚姻的漩涡,侯景之乱中颠沛流离,台城被困时忍辱负重,父皇去世后临朝称制,独自支撑摇摇欲坠的江山,还要抚养教育他這個年幼的皇帝……这数十年如一日的心力交瘁,早已将她的生命一点点熬干了。

他挥了挥手,让浑身瘫软的太医令退下,没有斥责,也没有流泪,只是沉默地转身,走进了母亲所在的內殿。随即,他下达了旨意:罢朝三日,非军国大事,不得扰攘。他将所有政务悉数交由太尉王僧辩、中书令张绾等几位心腹重臣处理,自己则搬到了瑶光殿的偏殿,日夜不离母亲榻前。

榻前孝子

偌大的內殿,药味苦涩弥漫。方等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阮嬷嬷和两个最沉稳可靠的老宫人在外间听候吩咐。他亲自试药,用银匙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母亲口中,小心地擦拭她唇边溢出的痕迹;他握着母亲枯瘦的手,一遍遍用温水浸湿的软巾,为她擦拭额头、脸颊和脖颈;在她昏睡时,他就坐在榻前的脚踏上,将脸埋进锦被的褶皱里,仿佛还能汲取到一丝母亲往日的气息;在她偶尔清醒的短暂片刻,他便立刻凑上前,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是否要喝水,是否哪里不适,脸上努力挤出安抚的微笑。

这夜,建康城迎来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风雪。狂风裹挟着雪粒,疯狂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呜咽哭嚎的声响。宫殿在风雪的肆虐下,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徐昭佩从一阵漫长而黑暗的昏睡中挣扎着醒来。意识如同蛛网,缓慢地重新连接。她感到浑身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没有一丝力气,连转动眼珠都觉得费力。喉咙里干渴得如同火烧,她微微动了动手指。

一直浅眠的方等立刻惊醒。他抬起头,看到母亲睁开的眼睛,浑浊,却确实有了焦距。一丝巨大的惊喜掠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但随即被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痛取代。他连忙俯身,用银匙小心地喂了她几口温水。

“母后,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他的声音因熬夜和压抑情绪而沙哑不堪。

温水滋润了喉咙,徐昭佩看着儿子憔悴不堪的面容,眼下的乌青,以及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还有他脸上那尚未干透的泪痕。一股钻心的疼,超越了□□的痛苦,攫住了她。她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儿子湿润冰凉的眼下。

“傻……孩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气若游丝,“天子……不该哭的……成何……体统……”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方等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瞬间碎裂。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枯瘦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干燥的皮肤。他像个迷失路途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

“母后……儿臣宁愿……宁愿不做这个天子!什么万里江山,什么九五之尊……儿臣都不要!只求母后能安康长寿,让儿臣……让儿臣能多侍奉您几年,多尽些孝道……”

这近乎任性的话,出自一位掌控庞大帝国的帝王之口,带着绝望的真挚。徐昭佩听着,心中百感交集,是酸楚,是欣慰,是无法言说的怜惜。她任由儿子宣泄着悲痛,目光越过他抽动的肩膀,茫然地望着帐顶那些用金线绣成的、在烛光下仿佛要腾空飞去的蟠龙。这些龙,困在这方寸帐顶,如同她的一生,困在这重重宫阙之中。

迟来的问答

殿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方等压抑的啜泣。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息下来,却依旧不肯抬头,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掌心的温度。

徐昭佩积蓄着一点力气,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埋藏在她心底许久,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疑问:“等儿……你……可曾怪过母后?”

方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难以置信的痛楚:“母后何出此言?儿臣为何要怪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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