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抬眼,第一次正眼看他,眸子里燃着酒与倦意:
“真正的勇者已经上路了,他不需要这把老骨头,也不需要我曾祖父留下的诅咒。他手里的那把——也许木柄、也许缺口、也许连名字都没有——那才是‘勇者之剑’,因为他的信念而成为‘勇者之剑’。而我?”
他拍了拍膝上那把满是缺口的普通长剑,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行李:
“我只有这把老伙计。它陪我逃过债,陪我醉过巷口,陪我斩开魔兽的肚子。它适合我,也只适合我。等大家发现那个背着银剑的阳光小子才是救世主,我就找个没人认识的酒馆,把这家伙往柜台一挂,让它自己吃灰。”
话说得太长,他咳了一声,像是把自己从里到外翻了一遍,疲惫又畅快。
希尔一直没插嘴,任莱昂把压仓的铁锈味一口气全倒出来。
风在灰烬上打转,他侧耳的姿势像听一首过长的叙事诗——旋律不美,却足够让人把呼吸调到与讲述者同频。
他其实早就把莱昂的“英雄表皮”撕得七七八八:
第一次碰面不是在神殿、也不是在授勋台,而是在一间半塌的酒馆——木门被风拍得吱呀作响,屋里灯光昏黄,像被烟油泡了十年。
所谓的“勇者”正趴在柜台上,脑袋枕着胳膊,另一只手举着杯子晃啊晃,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指节滴到地板,混着木屑和前任客人吐出的血丝。
那时莱昂的刘海黏着酒渍,衬衣领口被汗与酒精腌出发黄的轮廓,整个人像一块被世界嚼过后吐出来的旧橡皮。
希尔循着“勇者”名声一路找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德行,心里当场“啧”了一声:
这玩意儿要是能拯救世界,那世界干脆自己跳崖比较来得快。
后来一路同行,他更是把莱昂的“非勇者属性”列了张隐形清单——
邋遢:同一件外袍从初秋穿到深冬,破口子拿剑割一割就算“裁新”,血迹泡河水漂两下继续上身,若非古恩每晚拎着他后领去溪边搓洗,这人早就能靠血痂再长出一套盔甲。
淡漠:路上遇见小偷偷钱包,他侧身让道;遇见强盗劫宝,他绕路而行;除非那把刀不长眼戳到他面前,否则他连眉毛都懒得抬。用莱昂自己的话说——“救一个人,就要替他收尸到什么时候?我忙。”
好酒:白天行路,他靠酒吊着精神;夜里守营,他靠酒压下梦魇。酒壶从不离腰,空瓶率比小队杀魔兽的效率还高。
这样的家伙,与吟游诗人嘴里“光芒万丈、慈悲为怀”的勇者模板八竿子打不着,偏偏众人又亲眼见过模板真人——
那是两镇之前的事。同一份剿灭魔兽的委托,另一支小队也接了。
对方队长是个银甲佩银剑的青年,笑起来像把正午阳光掰碎了洒在嘴角;
剑招不算花哨,却每一击都先挡住队友、再护住镇民、最后才考虑自己。
血雨泼下来时,他第一个抬头迎上去;撤退时,他最后一个转身。
那种“我要天下无恙”的炽烈信念,连风都被烫得发出焦糊味。
而同一时刻,战场另一侧的莱昂,黑衣被血浸成更深的黑,剑光如冷月连闪,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割断魔兽喉管。
他的眼里没有“保护”,只有“清除”;没有“怜悯”,只有“完成”。
杀完收工,他回身时衣摆还在滴血,像从修罗场踱出的收债人。
两片战场中间隔一道山梁,却像把“勇者”这个词劈成两半:
一半向阳,一半背阴;
一半救人,一半杀生。
那天夜里,希尔躺在树枝上,看见银甲青年冲莱昂遥遥举杯,笑容坦荡;
莱昂则抬了抬酒壶,算是回礼,转身便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不愿回头的独狼。
希尔忽然明白:世界很大,容得下两种“勇者”
——一种用来被歌颂,一种用来被利用;一种守护众生,一种只负责让敌人去死。
而自家小队,显然围着后者打转。
奇妙的是,没人因此离队。
古恩依旧每天炖肉、洗血衣、哼走调的摇篮曲;艾蕾依旧嘴毒心软,把糖纸偷偷塞进莱昂空荡的剑囊;希尔依旧一边嘲弄“流浪酒鬼”,一边在夜里替那柄魔剑覆上防潮法阵。
他们前进的方向仍是魔王城,可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像散步——
遇到落单的恶魔,顺手砍了,把魔核当铜板抛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