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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珂02(第5页)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地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朝里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地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钮响,便很敏快地站起来,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来客。腰微微地弯着,头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想是有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请你不客气地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都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正憨憨地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中不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地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地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所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她才迟迟疑疑地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就放大了胆,最后这样说:“……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的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等状况,最后还使她不得不允许了他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地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玲珑的耳垂给他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赞美她,恭维她,又鼓励她,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很出众的明星。他要她明天来,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当她告别时,他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又笑笑地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地替她拉开玻璃门:“僚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地走去,头也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欢喜过度了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不了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静静的,没有车,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撑着身子在树荫处乱踏着,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在车上她忽然想起:

“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鼓励了她,车子一直便拖回在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小板**起来,轻轻一跳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地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又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一种含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并没有一个故事或背景,只是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向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装一个歌女或舞女,尽向着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有时又像是一种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贵夫人、舞女的命运都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一对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地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得意地笑着拿手绢去擦干眼泪:“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她已想好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刚刚走进门,第一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触了她一下。

“呵,僚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僚去……”

于是她蜇过身走,故意把这笑脸忘掉。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能够安闲地,高贵地,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走拢来,眼睛从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向张寿琛探询这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地谦恭地去接见。在这当儿,张寿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确确实实地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依看阿好?”

那瘦子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头:“蛮好,蛮好……”

这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当着她面前评论她的容貌,像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地申斥几句,只忍着气愤,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吸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怕人纠缠她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就签上了。后来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地假装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得不堪,不知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地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是薪水,如她不拿,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问是否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晚上拍影,她可以来看看,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她竭力镇定自己,为了避免受窘,故意地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她想到晚上她便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扮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堆里翻出一张《申报》给她,那上面是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故事。

她看了,算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把她引入化妆室。那里面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看见她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站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亮了好久,布景是一个月影下的花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像朋友一般从黑处扭扭捏捏地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地坐着,十分高兴地讲着故事,当另一男演员走拢来,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地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地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地,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

当她清醒过来,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她非常伤心,但她强忍着,只把泪水盈溢的眼光看她的周围。

张寿琛走拢来低声慰问她:

“受惊吗?”

“不。”她回答;“不要紧,这是我的旧病……”

甄先生问她可不可重新来演。

本来,仅仅因了伤心,就够她拒绝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却应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竟然这样的去委屈自己,等于卖身卖灵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开始喊“跑”,拍影机也开始映摄。

她忍着,一直忍到走出这圆月剧社的大门。在车上,才放声——但又怕人听见的咽咽地极其伤心地痛哭起来。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到这纯肉感的社会里面去,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地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能使她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了。

192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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