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安家的安朵
当安朵用甜蜜的声音叫他“爸爸”的时候,他的心随着紧张地一颤,他将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放在桌上那叠翻了一半的报纸上,他说:“你等一下,我去倒杯水。”
安朵小的时候只要声音灌满了蜜,便意味着她又做错了事情需要得到他强有力的保护与支持,比如说将她妈妈的香水瓶打碎,比如说丢失了书包,比如说考试成绩很糟……她十四岁以前经常用这种腔调唤他“爸爸”,半是依赖半是撒娇,知道后盾坚实的娇纵。他总会板着脸唬她,威严地让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问她:“你说打几下手心?”她从来都会说“三下”,乖乖地等他在手心拍三下后,露出两颗兔牙窃笑:“我们怎么告诉她?”那个时候她惟一的敌人是她妈妈,她团结他,她认为他爱她超过爱妈妈。十四岁以后,这种腔调就慢慢地随那副用来纠正她兔牙的牙套一起被淡忘遗弃了。
他们越来越远,有时候整整一年都只能从杂志或报纸上看到她的脸,她的身体。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美丽女人,性感的让他脸红。
他们已经半年没有说过话,从旧历年过后的那次巨烈争执之后。忽如其来的甜蜜呼唤让他不知所措。像一个准备好一肚子歉意和理由的人登门打算讲和时,发现对方已经完全忘记了不快,那些话那些情绪全用不着了,他捧着它不知道是扔掉还是吞下。
他到厨房走了一圈,空手回到电话机旁。
“你倒来水了吗?”安朵问。
他几乎忘记了刚刚的理由,愣了一下,含糊地说:“呃,喝过了。”
“爸爸,我结婚了。”
安朵从大学毕业后便很少回家。他们想她回来,却又害怕。
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对待她好,像童话里的父母看到一夜之间忽然长成巨人的孩子,不安,惶惑,想表示正常的亲昵却两手发颤两腿乱抖。她没有像《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一样变成丑陋的虫子,让全家人惊恐得起杀心,相反,她变得美丽了,这种美丽不正常,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儿,但是当她从火车站走出来时,那种突兀感也马上走了出来。她吸引所有人的眼睛,他们被这些目光弄得浑身不适。
安父将她的不对劲归过于她染成火红色的头发,她便将它们染黑,可是黑头发也不能让她看起来正常。
安母将她的不对劲儿归过于她的衣着,她便随着母亲买来与当地人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可是那些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马上串了味,也跟着不对劲儿起来。
她像父亲也像母亲,仔细看却又谁也不像,只是她自己。
当地人当面都夸她美丽,用看异形的目光去审视她的美丽,转过身的时候,不忘记将嘴唇拉成不屑的角度。他们感觉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个端庄可爱老气横秋的小姑娘。网络上报刊上那个性感魅惑的女人无法与他们记忆中的小女孩重叠,他们对眼前的她手足无措,想对她表示亲热,一举手便带上了对漂亮女人搭讪讨好或警惕设防的嫌疑。女人气她勾走男人太多注意,男人气她不能亲狎。她像一枝玫瑰长在油菜地里,孤傲地紧闭着花苞竖起满身的刺。
新年里家里的空调总开得很暖和。当地人有相互串门拜年的习惯,一大早便会敲响门,用“新年快乐”博来一年的好彩头。一直到下午,安朵还没有起床,她的卧室门正对着客厅,来客们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莫名的拘束,说话的声音小了,精神气儿也不足了,蔫蔫的压抑,果盒里的奶糖巧克力也不能让他们兴奋。
客厅里满满地坐着人,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一旦冷场便忍不住去看那扇白门,警惕又好奇。
门忽然开了,安朵走出来,像孩子似的看他们一眼,穿过客厅向餐厅走。她穿着绵里红缎面绣着金色龙凤相盘的红睡衣,领口开得很低,胸口一大片白映在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们眼中,几乎要晃花他们的眼。波浪发在肩后泻开乱乱地披着,纠缠成满身的暧昧,她旁若无人地跻着一双同色缎面绣花拖鞋走过去,连空气都被染得金红。
安父安母的脸也红了。
傍晚了,客厅渐渐安静下来,安朵坐在阳台上抽烟,烟雾袅绕里她边笑边拿着手机讲电话。安母忽然失控了,冲到她面前用近乎诅咒的低吼:“要吸烟你到你房间去,坐在阳台上想让别人看我们安家有个什么样的败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