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危险女人
1 方而安与安朵
比起咖啡来,其实我更喜欢吃盛在拖盘里的芝士饼干。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从来都是严肃的母亲,她的幽默感只给外人欣赏,当她坐在客厅与访客说笑时,眼睛只需向我一睨,我的笑便会被冻僵在脸上,模糊成讪讪的雾气。她希望我什么都要胜过她,所以她什么都想教给我,哪怕是幽默感。
回国定居后,每个周末,她都会带我去这家咖啡厅:OLD LOVE。她喜欢这家咖啡厅。据她说,她二十岁的时候便常在这家咖啡厅里喝咖啡或酒。第一次随她来,推开它的玻璃门时,扑面而来的气息让她表情迷离,她忘记我在身后,下巴端正地在颈上摆出倨傲的角度,挺拨利落地从吧台前走过,径直向里。她怔怔地站着,看着对面那堵墙“OLD LOVE 风云名客录”。她的手伸向背后,我走过去轻轻拉住,她抱我看一幅装帧过的泛黄海报,说:“认识她吗?”
我念海报上女人的名字:安朵。
她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红,说:“这是我二十岁的样子。”
那天,是夏天的某个寻常下午。那年,她三十二岁,我七岁。在那之前,我一直与她一起在国外,新西兰,美国,法国……
这家咖啡厅泛黄的墙壁上留着近十年的岁月,很多的水彩笔涂抹着爱与恨的誓言。十年了,那些在墙壁上留字的女孩男孩都成了成年人。成年人,可还会掷地有声地说爱,无助地躲在角落里对老墙壁诉说心事?我用了一个下午将那些字句看过来,很多都模糊难认了,不是被刮掉,便是被新的字迹淹没。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一句属于她与父亲。
她不喜欢与我聊父亲。父亲两个字,灵敏如同摇控器,只消轻轻一点,她的脸马上就会变了颜色。她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哪怕在这种时候,她也只会铁青着脸,从雪茄烟盒里取一只哈瓦那雪茄,走进自己的房间紧闭上门,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她常抽的是纸烟,只有在心情有了大的波动时,才会点燃她昂贵的雪茄,她说雪茄能使她冷静,从容不迫,知所进退。雪茄的香气从门缝里慢慢溢出,我坐在地板上的长毛毯上,被这浓厚馥郁的味道弄得伤心,一个人的孤单使我加倍地思念那已不复存在的父亲。眼泪一颗颗落在手臂上,一滴滴圆润地凝着,顺着皮肤的纹路慢慢渗,我用食指将它们在皮肤上推开,渐干涩时,我闭闭眼,挤落最后一滴泪,怯怯地叫一声“父亲”,在雪茄的香气里扑捉那依稀难辨的身影。
有时候,她会在房间里将自己关上一两个小时,我在长时间的空洞中由不安到困乏,渐渐睡去。睡梦中,我不停地向前奔跑,想要寻找什么,声嘶力竭地喊,不是叫谁,而是一遍遍地尖叫,像是被重物压迫,被恐惧袭击。
回国前,她清理行李,杉木雪茄盒扔在地毯上。我第一次打开它,便被这隽永的阳刚香味抓住,流连,不舍合拢。一根胖嘟嘟的雪茄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拿起它,丰满的身子填满了手掌。
她扭着看我,看见雪茄仿佛想到了什么,递给我她的掌心,说:“给妈妈好不好?”
她说好不好,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看她拿着雪茄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我忽然感觉心里堵得慌。走过两个路口向左边,一家女用商店的隔壁便是苔姨所在的公寓楼。我泪汪汪地按响她的门铃,她出现在门口时,显然是被我的表情吓着,急急地一把抱紧我:“而安,怎么回事?”
“你与妈妈是很多年的朋友吗?”
坐在她家的沙发里,我拒绝吃她拿给我的点心,硬生生地问。
她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边浮起几线细微的皱纹,她说:“我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有些晕……都和你讲过多少遍了,在你妈妈和我还是少女时,我们都已是朋友。”
“那,你一定见过我父亲。”我盯紧她的脸,害怕她会撒谎。我知道,只要是大人,总是会撒谎的,小孩子骗人的把戏都是从她们那边抄袭。
苔姨意外地看着我,严肃地摇头,我没有分辨真假的本领,只感觉心向抓不住的地方沉,惊慌着急地放声大哭起来:“你骗我,你和妈妈是一伙的,你们都骗我,我根本没有父亲,她根本不是我母亲。”
苔姨手扬了起来,我以为她要打我,忍不住向后缩。她的手却放在我额上,试我体温:“怎么说这么些胡话?我和你父亲也是朋友,但是,我真的没有见过他。”她焦燥地伸手取出一根纸烟点燃,“我认识你妈妈在先,但是也只到她来法国我们才经常见面。”
“那父亲呢?”
她耸耸肩,将手摊成一个无奈:“没有见过,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还打电话到中国向你妈妈求证,但是我没有见过你父亲。后来,听一些国内的朋友说,你父亲死了。飞机失事。而安,如果被你妈妈听到你的话,她会伤心死的。他们那样爱你。你妈妈,怀你三个月时失去你父亲,独身来法国念书……她……在异国,一个独身女人,带着遗腹子……不容易……我,就是缺了你妈妈这种勇气,才会到现在依然孤苦伶仃……有没有父亲又有什么所谓?像我,像你妈妈,少年时便离开了家,一个人飘,父母纵使双全,也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我头还很昏,你回去吧,别让你妈妈担心,你们是明天的飞机吗?”
“苔姨,我是他们的孩子吗?”问这句话时,我委屈得心都要碎掉了。
我认识几个华人小孩儿,他们的父母都是白人,他们是被收养的。皮肤使他们的身份明朗,也使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们都是寄居蟹,背着与自己种族不同的壳,躲在下面才得以生存,他们不安惶惑,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壳,却不敢追根溯源,害怕一旦将壳激怒敲碎,他们柔软脆弱的身体便会**在世界,被其它生物吞噬,最后那点安顿也会丧失。我知道我是她的孩子,人人都说我长着与她一样的眼睛。但是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爱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是否就是她的亡夫。皮肤是遗传的,长相是遗传,所以,在我看来爱也是会遗传的。她爱他,她就会爱我身上流着的他的血,她就不会像他一样仓促离我而去,狠心又狠心。
“你的名字,是你父亲取的,他爱你妈妈,同样地爱你。”苔姨拉我的手,在玻璃茶几上写字:方,而,安。
“‘而’字谐‘二’的音,他将未出世的你看做你母亲的另一条生命,他的心因你与你母亲而安定。”她吻我额头,将点心用保鲜袋装好放进我口袋:“回去吧,回国后,在你父亲的墓上替我放朵火焰百合,告诉他,国外的老友思念他。”
回到家,看到她,她穿着白色的衫衬坐在地毯上清理文件,她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我与她骑着两头棕色矮脚马,我眉飞色舞,她凝望着我笑意盈盈。
我羞惭得垂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妈妈。”
“刚刚我四处找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掉?”
“我,我去和苔姨告别。”我从口袋里拿出点心:“她让我带给你吃。”
她将我揽进怀里,一起盘膝坐下,地上散着很多照片,一帧帧,都是我的成长。她说:“我们挑几张烧给你父亲。”
我叫方而安。我的父亲是方重山。死于某年一次飞机失事。我没有见过他。
我的母亲是安朵,她像模子一样套在我头上,睁眼是她,闭眼是她,呼吸是她,命运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