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朋友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说:“他们认错人了。”
日本朋友的西班牙文是在日本学的,发音很日本味,但是程度却很好。三毛这个时候已经不耐烦去上那些文史哲的课了,她常逃课到普纳多美术馆去看画,反正那个地方也是教室,从一个教室逃去另一个教室,比逃课去做别的要减轻许多的罪恶感。三毛常借他的笔记来抄,他的笔记记得很好,光抄读他的笔记,她就有信心去对付那些考试。
日本朋友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听课?”
三毛用半半拉拉的日语告诉他:“不想来自取其辱。”
他板起脸来教育她:“怎么能这样说呢?因为不足所以要学,发现不足怎么能是辱?”
她被他的认真逗笑,感觉这个日本人严肃得可爱。
慢慢的,也不只是借还笔记的交往。他一边上学,一边开了家日本餐馆——三毛去他开的日本餐馆吃饭时,死也不肯相信餐饮是他的,直到服务员们中规中矩地叫他“老板”时,她才迟疑地相信。
回去后给父母写信:“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一个日本同学,居然边念书,边自己做了老板,开了一家日本餐馆。以后可以有免费的日本菜吃——在西班牙,吃一顿日本料理是很奢侈的事情。他的餐馆里多是情侣过来,穿着很正式的衣服,男人女人都很雅致。在西班牙,人们认为吃顿日本料理是极富有情调的。”
她与日本同学的恋爱,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两个人一同吃饭、学习、看歌剧、看电影,在别人看来,他们早是热恋的情侣。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的女友,她也没有多想,反正,在异乡,有个人来照顾总是好的,而且这个男生并没有传统日本人的大男子主义,很知道如何爱护女性。
他送她礼物,她也照单全收——反正都不算什么重礼。
如果不是他想将两人的关系递进一步,也许他们还可以太平地交往下去。日本同学知道三毛十几岁时就被父亲教会了开车,便心血**送她一辆新车。三毛被这样贵重的礼物吓了一跳,心里惶得很,感觉如果收下了这车,可能就得坐在这驾驶室里慢慢随他驶向婚姻。她已经很久不去想结婚的事情了。她想让生活维持原状。
她为难地看看车,看看他,说:“我不可以收。”
“为什么?你需要一辆车。”
“这太贵重了。”
“一辆车算什么。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三毛在心里着急地组合着语言,想清晰地表达想法又不给对方带来伤害。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说,日本男生竟然单膝跪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你疯了!”三毛喃喃地说。
“我爱你。”
三毛忧伤地发现,自己听到这种爱的表白,感觉到的不是惊喜,而是为难——甚至还有恼怒——因为他逼她去做一定会伤害他的决定而恼怒。
她哭了,她说:“不行。”
看她哭,日本男生连膝上的灰尘都顾不得拍打,便拿了手绢去帮她擦拭。他从来都是个温柔又周到的男生,连被人拒绝了求婚,也是周到地安慰:“不嫁没有关系,不要哭,不嫁没有关系。”
她一个人去普纳多美术馆去看画。照例在戈雅黑色时期的画前停伫很久。
“今天就你一个人?”问她话的是看护戈雅陈列室的管理员,他说:“他呢?”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边笑边做出推车动作来。他还记得与三毛一起来过这里的那个东方男人——情人节前夕,三毛坐着轮椅,被东方男子推着来看画,当她看见管理员时,飞快地掀了盖住腿的毯子,跳下车跑向他,将手里一盒巧克力送给他。
管理员还记得那天三毛的表情——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有愉快表情。
他看着三毛的脸,将手放在脸颊上,将嘴角拉成悲伤的弧度:“你今天的表情是这样!”
三毛看着这张善良的脸庞,笑了一下,又想哭了,她说:“他向我求婚,我拒绝了。”
管理员拿了一张椅子给三毛,让她坐下。
“为什么要拒绝?你们都是东方人,看起来也很配。”
“我也讲不清。他求婚的时候,我才知道不爱他。”
“不爱他,还是不爱结婚?”他说:“就像我,我爱我的女人们,只是不爱结婚。”
他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要来看画。到美术馆外面的教堂去坐坐吧,今天下午有管风琴演奏。”
那天的教堂里演奏的是巴哈的乐曲:《B小调弥撒》《马太受难曲》??
三毛在教堂里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她低着头,让头发将脸庞遮住。她一动不动,仿佛与圣坛、十字架、玫瑰花窗一起成为教堂的一部分。唱诗班唱到“主啊,是我吗”时,她跟着轻轻唱。
她打了个寒噤,将自己抱紧。她没有获得渴望的平静,反而是寂寞冷冷地缠了上来。她知道她得重新找个人来爱,她需要爱别人来感觉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