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
朵拉·玛尔,毕加索的情人之一,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奈:“无名美术家协会”的中心人物,现实主义绘画大师,同时对印象主义运动有积极的推动作用。代表作《奥林匹亚》。法语里,奥林匹亚的发音很像“奥兰普”,那是当时高级妓女的常用化名。这幅以妓女为主体的肖像画,曾引了轩然大波。)三毛醒来后问了问时间,空中小姐微笑着告诉她:“飞行才刚刚开始。”
踏上马德里巴哈拉国际机场的土地时,三毛感觉自己被陌生包围。语言陌生,人的面孔陌生,甚至连吹到脸上的风都是陌生的。
父亲的朋友徐伯伯在机场接她。
她感激地向遥远的天空暗暗道谢——如果陈嗣庆能听见,就会知道在女儿的心里,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神。
口袋里揣着几百美金,坐在别人的车里,三毛看着陌生的街景,这才感觉到不安。
徐伯伯要将她送到马德里的文哲学院,三毛将要在那里学习哲学。
从机场去马德里的路上,徐伯伯和她没有做太多的交谈,他像对所有来马德里的人一样,对三毛简明地描述着这个城市:“这里是位于中部海拔670米的高原上。传说,公元九世纪,阿拉伯人开始在此建城堡,取名“马吉里特”,语意为“美丽家园”,以后演变成“马德里”??1516年国王菲利浦二世从托莱多迁国都至马德里,使它成为欧洲地势最高的首都??因为西班牙帝国几百年来的征战世界,使马德里拥有大小数百多座凯旋门??看到没有?这个就是阿尔卡拉凯旋门,它是城区标志,经过它之后,就进入了马德里市区??”
三毛没怎么留神他的话,她的神在台北。一桩桩回忆在异国风景的陪衬下慌乱地挤进了她的脑海,连几乎被遗忘的匪兵甲,也被想起——那是个有着被剃刀刮得发亮的凹凹凸凸的大光头的男生。
他们在一出学校排的舞台剧里一起演出,都是小小的角色,连名姓都没有。他是甲,她是乙,他们没有台词,就在一同蹲在布幔后的长板凳上默默地计数,数到十七时,就可以一起跳出布幔,拿着扫把柄和扮演主角牛伯伯的同学一起在前台厮杀。学校里男生女生是分班的,大家不一同上课,也不能多说话。如果有哪个男生和女生显现得友爱一些,第二天他们的名字就会被涂在墙上,写成类似于“某某爱某某,某某不要脸”之类的句子。
三毛和匪兵甲在一起安静了蹲了许多天,他们互相都不讲话,安静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莫名的,三毛就相信自己是爱上他。与爱相伴的感觉不是快乐,而是忧伤,忧伤到心里装得满满的酸,别人只需要碰一下就可以化成很多的眼泪。这种爱,不可以和别人讲,更不可能告诉他,但是,三毛相信他是知道的,要不然,怎么会当全校集合时,她在人群中找他的影子,而他又正好也在看着她?
演完那出戏之后,三毛很是失落,但是男生们却偏偏成群结队地到班门口来挑衅,他们在嚷匪兵乙爱上牛伯伯。听到这样的喊话,三毛哭笑不得,怎么会是牛伯伯呢?她对那个人几乎是没有印象的啊。那些人群里没有匪兵甲的身影,她略微宽了心,但是马上又开始紧张了——人人都说她爱上的是牛伯伯,那匪兵甲岂不是也会误会她?
放学的路上,男生依然那样追着喊,三毛终于忍不住冲上去要和他们打架。刚扔掉书包,就看到了匪兵甲那双几乎是在受着极大苦痛而又惊惶的眼神。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三毛喜欢在窗边呆着看操场里的同学,偶然有他的身影晃进眼里时,她总是有种悲悲的喜悦,像是童话里的小人鱼,忍着痛楚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失了声的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
有一天,操场上很热闹,有男生在打架,再仔细地看,却是牛伯伯和匪兵甲。牛伯伯显然占了上风,他骑在匪兵甲的身上,从地上抓了许多的泥巴向匪兵甲的脸上涂。匪兵甲无力的挣扎着,起初还大声地嚷,却被泥巴堵得几乎没了声音。三毛紧张地站在原地,差点想冲出去将牛伯伯推开。她的手紧紧抓着窗框,咬着牙,呼吸都变得急促。当上课铃响起,牛伯伯得意洋洋地从匪兵甲身上下来,操场上只留下满身泥巴的匪兵甲时,三毛的眼泪也出来了。后来,她到厕所里呕吐了一阵。吐得昏天黑地时,她扶着墙,眼泪刷刷地落。
要好的女生取笑她,说牛伯伯都打赢了,三毛还哭什么啊。三毛也不解释,只是木着一张脸,坐在教室里,心在那个充满泥泞的操场上飘啊飘,希望能有什么神迹,可以让他感受得到。每天夜晚,她苦苦地哀求在黑暗中垂听祈祷的神,苦求有一日长大了,要做那个人的妻子。但是,她的祈祷没有被听见——他们毕业了。
唱完毕业的骊歌,清理完自己的书本,三毛飞快地跑到每天回家要经过的田埂上。她以为,只要他们心有灵犀,是可以在田埂上见面的。见面也不用说什么,哪怕他只是和她握一下手,说一句:“陈平同学,我们要保持联系”。但是,没有人在那儿。她四下张望,但是只看到阳光下闪着亮光的水波。那场小小的恋爱,就在水波的**漾里渐渐远了。远到睡前照例要向神灵祈祷个心愿时,将匪兵甲三个字忘掉。
三毛想——既然能这样忘记匪兵甲,那么,是不是也会这样飞快地忘记梁光明?
想到梁光明,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揉捏,痛得她惊呼出声。
徐伯伯转头看她:“是不舒服吗?”
她苍白着脸摇头,只想快点安顿下来,她想给梁光明写信,让他知道她虽然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但是还是怀揣着他的爱情。
这信,她写得很蹩脚,她甚至还写了和匪兵甲的这场小故事,她不知道自己想向他说明什么。她寄出去,就后悔了。不能将寄出的信收回,便只有跑回宿舍另写一封来说明:“刚刚那封信的意思,不是说,你也很快就可被忘记掉。你是不会被忘记掉的。请你也不要忘记我。让我知道台北还有人等我。你等我。只是两年。很快便可以过去??”
两封信,都写得乱七八糟。
她的后悔很快就被更深的痛苦所代替——梁光明回信了,节制的几行字,有礼貌地问候了她,并且说他不会等她,让她不妨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或许会有更多的快乐与光明。最后,强调地让她不要再给他写信。
三毛接到这封信之后,病了很久。
如果不是生病,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冲回台湾,找梁光明去对质,问他,离别前的拥抱怎么这样快就变质了。
她沮丧又悲伤,与同屋住的外国女生又因一些小事吵了起来。
那些女生轻蔑地问她:“你有什么?你会什么?你凭什么骄傲?”
三毛被她们问得语结。离开了台湾,她才知道自己真的不算什么。国外,没有人因为她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而认为她是有才华的,更何况,她根本还语言不通,连话都说不利落。她甚至不如班里的其它同学,他们从高中或者更早就开始自力更生,打工赚学费生活费,而她,却是用着父亲的钱。她无法向他们解释,她的沉默与不合群,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她还受着恋爱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