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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博士（第3页）

“凡是博士论文都是很高深很专门的。太普通和太浅近的，不说写，把题目一提出来，就通不过。近年来关于中国文化底论文很时兴，西方人厌弃他们底文化，想得些中国文化去调和调和。我写底是一篇《麻雀牌与中国文化》。这题目重要极了。我要把麻雀牌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地位介绍出来。我从中国经书里引出很多的证明，如《诗经》里‘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底‘雀’便是麻雀牌底‘雀’。为什么呢？真的雀哪里会有角呢？一定是麻雀牌才有八只角呀。‘穿我屋’表示当时麻雀很流行，几乎家家都穿到底意思。可见那时候底生活很丰裕，像现在的美国一样。这个铁证，无论那一个学者都不能推翻。又如‘索子’本是‘竹子’，宁波音读‘竹’为‘索’，也是我考证出来底。还有一个理论是麻雀牌底名字是从‘一竹’得来底。做牌底人把‘一竹’雕成一只鸟底样子，没有学问底人便叫它做‘麻雀’，其实是一只凤，取‘鸣凤在竹’底意思。这个理论与我刚才说底雀也不冲突，因为凤凰是贵族的，到了做那首诗底时代，已经民众化了，变为小家雀了。此外还有许多别人没曾考证过底理论，我都写在论文里。您若喜欢念，我明天就送一本过来献献丑，请您指教指教。我写底可是英文。我为那论文花了一千多块美金。您看要在外国得个博士多难呀，又得花时间，又得花精神，又得花很多的金钱。”

何小姐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评判他说底到底是对不对，只一味底称赞他有学问。她站起来，说：“时候快到了，请你且等一等，我到屋里装饰一下就与你一同去。我还要介绍一位甜人给你。我想你一定会很喜欢她。”她说着便自出去了。吴博士心里直盼着要认识那人。

她回到自己屋里，见黄小姐张皇地从她底床边走近前来。

“你放什么在我床里啦？”何小姐问。

“没什么。”

“我不信。”何小姐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去翻她底枕头。她搜出一卷筒底邮件，指着黄小姐说：“你还捣鬼！”

黄小姐笑说：“这是刚才外头送进来底。所以把它藏在你底枕底，等你今晚上回来，可以得到意外底喜欢。我想那一定是你底甜心寄来底。”

“也许是他寄来底吧。”她说着，一面打开那卷子，原来是一张文凭。她非常地喜欢，对着她底朋友说：“你瞧，他底博士文凭都寄来给我了！多么好看底一张文凭呀，羊皮做底咧！”

她们一同看着上面底文字和金印。她底朋友拿起空筒子在那里摩挲着，显出是好羡慕底样子。

何小姐说：“那边那个人也是一个博士呀，你何必那么羡慕我底呢？”

她底朋友不好意思，低着头尽管看那空筒子。

黄小姐忽然说：“你瞧，还有一封信呢！”她把信取出来，递给何小姐。

何小姐把信拆开，念着：

最亲爱底何小姐：

我底目的达到，你底目的也达到了。现在我把这一张博士文凭寄给你，我底论文是《油炸脍与烧饼底成分》。这题目本来不难，然而在这学校里前几年有一位中国学生写了一篇《北京松花底成分》也得着博士学位；所以外国博士到底是不难得。论文也不必选很艰难的问题。

我写这论文底原故都是为你，为得你底爱，现在你底爱教我在短期间得到，我底目的已达到了。你别想我是出洋念书，其实我是出洋争口气。我并不是没有本领，不出洋本来也可以，无奈迫于你底要求，若不出来，倒显得我没有本领，并且还要冒个“穷鬼”底名字。现在洋也出过了，博士也很容易地得到了，这口气也争了，我底生活也可以了结了。我不是不爱你，但我爱底是性情，你爱底是功名；我爱底是内心，你爱底是外形，对象不同，而爱则一。然而你要知道人类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底地方便是在恋爱底事情上，失恋固然可以教他自杀，得恋也可以教他自杀。禽兽会因失恋而自杀，却不会在承领得意的恋爱滋味底时候去自杀，所以和人类不同。

别了，这张文凭就是对于我底纪念品，请你收起来。无尽情意，笔不能宣，万祈原宥。

你所知底男子

“呀！他死了！”何小姐念完信，眼泪直流，她不晓得要怎办才好。

她底朋友拿起信来看，也不觉得伤心起来，但还勉强安慰她说：“他不至于死底，这信里也没说他要自杀，不过发了一片牢骚而已。他是恐吓你底，不要紧，过几天，他一定再有信来。”

她还哭着，钟已经打了七下，便对她底朋友说：“今晚上底跳舞会，我懒得去了。我教表哥介绍你给吴先生吧。你们三个人去得啦。”

她教人去请表少爷。表少爷却以为表妹要在客厅里看他所扮底时装，便摇摆着进来。

吴博士看见他打扮得很时髦，脸模很像何小姐。心里想这莫不是何小姐所要介绍底那一位。他不由得进前几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问：“这位是……？”

辅仁见表妹不在，也不好意思。但见他这样诚恳，不由得到客厅门口底长桌上取了一张名片进来递给他。

他接过去，一看是“前清监生，民国特科俊士，美国鸟约克柯蓝卑阿大学特赠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调查欧美实业专使随员，甄辅仁”。

“久仰，久仰。”

“对不住，我是要去赴化装跳舞会底，所以扮出这个怪样来，取笑，取笑。”

“岂敢，岂敢。美得很。”

（选自《解放者》，星云堂书店193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