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完这两首,正要往下再写,门外急声叫着:“小姐,我回来了。快来替我开门。”她认得是祖凤底声音,喜欢到了不得,把笔搁下,速速地跑去替他开门。一见祖凤,就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哎呀,你底辫子那里去了!”祖凤说:“现在都是时兴这个样子。我是从北街来底,所以到得晚一点。我一去,倒就被编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来。我所投底是民军。起先他们说要北伐,后来也没有打仗就赢了。听说北京底皇帝也投降了,现在的皇帝就是大总统,省城底制台和将军也没了,只有一个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属全是武官。这时候要发达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长进啦。”和鸾说:“这岂不是换了朝代吗?”“可不是。”“那么,你老爷底下落你知道不?”祖凤说:“我没有打听这个,我想还是做他底官罢。”和鸾哭着说:“不一定的。若是换了朝代,我就永无见我父母之日了。纵使他们不遇害,也没有留在这里底道理。”祖凤瞧她哭了,忙安慰说:“请不要过于伤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听打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鸾劝过来。又谈些别后底话,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对久别的人。被朝雾压住底树林里断断续续发出几只蜩螗底声音。和鸾一听这种声音,就要引起她无穷的感慨。她只对祖凤说:“又是一年了。”她底心事早被祖凤看出,就说:“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见这样,就舍不得让你自己住着,没人服侍。我实在苦了你。”和鸾说:“我并不是为没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么久,我还是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个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凤说:“我实在不敢辜负小姐底好意。这次回来无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礼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论理我是不该走得那么快,无奈……”和鸾说:“这倒是不妨。你瞧什么时候应当回去就回去,又何必发愁呢?”祖凤说:“那么,我待一会,就要走啦。”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支粤讴当作给你送行底歌儿罢。”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会,就唱道:
暂时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吁,
君若嗟叹就唔配称作须眉。
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
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
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
自古话事唔怕难为,只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
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
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
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
劝君就动身罢,唔使再踌躇。
五 山大王
在那似烟非烟,似树非树底地平线上,仿佛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走动。和鸾正在竹林里望着,因为祖凤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来越近,心里以为是给她送信来底。她迎上去,却是祖凤。她问:“怎么又回来呢?”祖凤说:“民军解散了。”他说底时候,脸上显出很不快的样子,接着说:“小姐。我实在辜负了你底盼望。但这次销差底不止我一人,连金权一班的朋友都回来了。”和鸾见他发愁,就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大器本来是晚成底。你且休息一下,过些日再设法罢。”她伸手要替祖凤除下背上底包袱,却被祖凤止住。二人携手到小屋里,和鸾还对他说了好些安慰底话。
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祖凤在家里很觉厌腻,可巧他底机会又到了。金权到他那里把他叫出来,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权问:“你还记得金成么?”祖凤说:“为什么记不得。他现在怎样啦?”金权说:“革命底时候,他从监里逃出来。一向就在四邑一带打劫。现时他在百峰山附近底山寨住着;要多招几个人入伙,所以我特地来召你同行。”祖凤沉思了一会就说:“我不能去。因为这事一说起来,我底小姐必定不乐意。这杀头底事谁还敢去干呢?”金权说:“咦,你这人真笨!若是会死,连我也不敢去,还敢来召你吗?现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们强,他们一打不过,就会设法招安;那时我们可又不是好人、军官么?你不曾说过你底小姐要等你做到军官底时候才许你成婚吗?现在有那么好机会不投,还等什么时候呢?从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举;现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长、连长。你瞧金成有好几个朋友从前都是山寨里底八拜兄弟,现在都做了什么司令、什么镇守使了。听说还有想做督军底哪……”祖凤插嘴说:“督军是什么?”金权答道:“哎,你还不知道吗?督军就是总督和将军合成一个底意思;是全国最大的官。我想做官底道路,再没有比这条简捷底了。当兵和做强盗本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们底招牌正一点,敢青天白日地抢人;我们只在暗里胡挝就是了。你就同我去罢,一定没有伤害的。”祖凤说:“你说底虽然有理,但这些话决不能对小姐说起底。我还是等着别的机会罢。”金权说:“呀,你真呆!对付女人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实的话对她说呢?往时你有聪明骗她出来,现在就不再哄她一次吗?我想你可以对她说现在各处底人民都起了勤王底兵,你也要投军去。她听了一定很喜欢,那就没有不放你去底道理。”祖凤给他劝得活动起来,就说:“对呀!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机行事罢。”金权说:“那么,我先回去候你底信。”他说完,走几步,又回头说:“你可不要对她提起金成底名字。”
祖凤进去和和鸾商量妥当,第二天和金权一同搬到金成那里。他们走了两三天才到山麓。祖凤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几次才到山顶,那山上有几间破寨,金成就让他们二人同在一间小寨住着。他们常常下山,有时几十天也不回来一次。和鸾在那里越觉寂寞,因为从前还有几个邻村底妇人来谈谈,现在山上只有她和几个守寨底老贼。她每日有这几个人服侍,外面虽觉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从前厉害得多。她正在那里闷着,老贼金照跑进来说:“小姐,他们回来了。现在都在金权寨里哪。祖凤叫我来问小姐要穿底还是要戴底,请告诉他,他可以给小姐拿来。”他底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和鸾说:“你去叫他来罢。我不明白你所说底是什么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凤来。和鸾说:“金照来说了大半天,我总听不出什么意思。到底问我要什么?”祖凤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戒指和几串珠子,笑着说:“我问你是要这个,或是要衣服。”和鸾诧异到了不得,注目在祖凤脸上说:“呀呀!这是从那里得来底?你莫不是去打劫么?”亚凤从容地说:“那里是打劫。不过咱们底兵现在没有正饷,暂时向民间借用。可幸乡下底绅士们都很仗义,他们捐底钱不够,连家里底金珠宝贝都拿出来。这是发饷时剩下底。还有好些绸缎哪。你若要时,我叫人拿来给你挑选几件。”和鸾说:“这些东西,现时在我身上都没有什么用处。你下次出差去底时候,记得给我带些书籍来,我可以借此解解心闷。”祖凤笑说:“哈哈,谁愿意带那些笨重的东西上山呢?现在的上等女人都不兴念书了。我在省城,瞧见许多太太夫人们都是这样。她们只要粉擦得白,头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够了。不就女人,连男子也是如此。前几年,我们底营扎在省城一间什么南强公学,里头底书籍很多,听说都是康圣人底。我们兄弟们嫌那些东西多占地位,一担只卖一块钱,不到三天,都让那班小贩买去包东西了。况且我们走路要越轻省越好;若是带书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烦啦。好罢,你若是一定要时,我下次就给你带几本来。”说话时,金权又来把他叫去。
祖凤跑到金成寨里,瞧见三四个喽罗坐在那里,早猜着好事又来了。金成起来对祖凤说道:“方才钦哥和琉哥来报了两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爷过几天要出门,我们可以把他拿回来。他儿子现时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钱财来赎回去;第二件是宁阳铁路这几个月常有金山丁(美洲及澳洲华侨)往来。我想找一个好日子,把他们全网打来。我且问你办那一件最好?劫火车虽说富足一点,但是要用许多手脚。若是劫梁老太爷,只须五六个人就够了。”祖凤沉吟半晌说:“我想劫火车好一点。若要多用人,我们可以招聚些。”金成说:“那么,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罢。约好了,我们再出发。”
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有二百余人,金成、祖凤,和好些喽罗都扮作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底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底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金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底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金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底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底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底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罢。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底命。”祖凤把客人所看底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底下车。
他们把留住底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底,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喽罗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上约有二点钟底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众喽罗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底便。”喽罗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底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金成身边,听候调遣。金成对金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罢。有钱底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底便。”他又把那些男子底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喽罗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喽罗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底,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底人,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作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喽罗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底喽罗都回来报各人家里底景况。金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底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底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吗?”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底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底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罢。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晓得么?”检阅时,金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罢。”祖凤说:“金成说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金成那里说:“放了他们罢。”金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底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底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金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底。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底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抖擞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底俘虏分头逃走。金成、祖凤和金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底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底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底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底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底话,他们家里底人可以到澳门我们底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底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金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底班送人下山。他用手巾把那几个俘虏底眼睛缚住,才叫喽罗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底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喽罗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支人马向山顶奔来;一支旗飘**着,却认不得是那一国底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底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底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底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底寨里,无意中搜出她底衣服。又把壁上底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底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没有。”“女人呢?”“也没有。”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偏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怅然。忆昔年之事,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
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底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底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底意思。只是你害杀而了。”
(原载1922年5月《小说月报》12卷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