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03
《小腆纪年》一三“顺治三年十一月丁巳明郑芝龙降于我大清”条略云:
王师进逼安平镇,芝龙军容烜赫,炮声震天地。〔将降于贝勒〕,其子成功谏曰:“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险设伏,收人心以固其本。兴贩各港,以足其饷。选将练兵,号召不难矣。”芝龙拂袖起。成功出告〔其叔〕鸿逵,逵壮之,入语芝龙曰:“兄尚带甲数十万,舳舻塞海,粮饷充足。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委身于人?”
据上引史料观之,郑氏父子之兴起,非仅由武力,而经济方面,即当时中国与外洋通商贸易之关系有以致之。明南都倾覆,延平一系犹能继续朱氏之残余,几达四十年之久,绝非偶然。自飞黄、大木父子之后,闽海东南之地,至今三百余年,虽累经人事之迁易,然实以一隅系全国之轻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变之所由,不可不于此点注意及之也。兹不避枝蔓之嫌,稍详论述之,以俟通人之教正。
至石斋《致张鲵渊书》所谓“黎总戎延庆者”,当是芝龙部下之将领。张鲵渊者,当日福建巡抚张肯堂之号(见黄宗羲《思旧录》“张肯堂”条)。其事迹详见《明史》二七六《张肯堂传》。唯《明史》传书字不书号。今同治修《福建通志》一二九《张肯堂传》载其字鲵渊,实则鲵渊乃其号,非其字也。熊明遇,《明史》本传及《明诗综》五九《熊氏小传》皆言其字子良。光绪修《江西通志》一三八及《小腆纪传》五七《遗臣二熊氏传》。则谓其字良孺,微有不同。但《陈忠裕全集》一八《白云草·赠熊坛石大司马(五言排律)》附考证,引《明史》熊明遇本传以实之。又谈迁《北游录·纪闻类(上)》“熊明遇”条云:“进贤故大司马熊坛石隐山中。”故知石斋所谓“坛老”,即明遇。《明史》诸传例仅书字而不书号,实则名与字尚有相互关系,可以推寻。至于别号,则与其名之关系颇难揣测。如此节中所论黄、李、张、熊诸人,苟仅就《明史》证之,殊不能得其联系。此亦读史者不可不知也。
牧斋《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题中,所谓“辇下知己”者,当指郑三俊、范景文、冯元飚、龚鼎孳等而言。此题第四首自注云:“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为证。《明史》二五四《郑三俊传》云:“郑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称“建德公”。同书一一二《七卿年表》“吏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郑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云“冢宰”。范质公与牧斋之关系,见前论《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诗。《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工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范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职;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阁,三月殉难。至牧斋与冯元飏、元飚兄弟关系尤密。见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五。及《有学集》二八《慈溪冯公墓志铭》所述牧斋因张汉儒告讦被逮北行,时尔赓任苏松兵备参议,特加营护事。《明史》二五七《冯元飚传》略云:
〔崇祯〕十五年六月,召拜兵部右侍郎,转左。元飚多智数,尚权谲,与兄元飏并好结纳,一时翕然称“二冯”。然故与冯铨通普谊,初在言路,诋周延儒。及为侍郎,延儒方再相,元飚因与善。延儒欲以振饥为铨功,复其冠带。惮众议,元飚令引吴甡入阁助之。既而甡背延儒议。熊开元欲尽发延儒罪,元飚沮止之。开元以是获重谴。兵部尚书陈新甲弃市,元飚署部事。一日,帝召诸大臣游西苑,赐宴明德殿,因论兵事良久。帝曰:“大司马缺久,无逾卿者。”元飚以多病辞,乃用张国维。十六年五月,国维下狱,遂以元飚为尚书。至八月,以病剧乞休,帝慰留之。请益坚,乃允其去。将归,荐李邦华、史可法自代。帝不用,用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都城遂不守。
及同书《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十六年癸未,〔张〕国维五月免。冯元飚五月任,十一月告病。张缙彦十月任。(寅恪案:谈迁《国榷·部院表下》“兵部尚书”栏,“崇祯癸未,慈溪冯元飚五月任,十月罢。□□张缙彦十月任”。与《明史》略异。岂元飚久病,十月尚虚留原阙,缙彦代任职务,至十一月元飚始正式开去原阙,而缙彦遂真除本兵耶?俟考。)
可知牧斋与冯铨、周延儒诸人之复杂关系,尔弢实有牵涉。牧斋所指“辇下知己”,尔弢应为其中一人,自无疑义也。又龚鼎孳《定山堂集》载其门人孝感严正矩所撰《大宗伯龚端毅公传》略云:
莅蕲七载,抚按交章累荐,举卓异,行取陛见。上注视嘉悦,拜兵科给事中。居兵垣十阅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于人才士气,尤为谆谆致意云。于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国,特疏请留,极论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扬、宪臣刘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当赐环。因及钱公谦益、杨公廷麟、忤珰同难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终老岩穴。
寅恪案:芝麓时任兵科给事中,请起用自命知兵之牧斋,则不仅能尽本身之职责,亦可称牧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传之严正矩,其人与顾横波三十九岁生日金陵市隐园中林堂盛会有关。《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纪其事略云:
岁丁酉(顺治十四年),尚书挈〔横波〕夫人重游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寅恪案:园在南京武定桥油坊巷。见嘉庆修《江宁府志》九《古迹门》,并可参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关于“市隐园”条。)值夫人生辰,(寅恪案:横波生辰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岁。详孟森《心史丛刊》二集《横波夫人考》。)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宴。李六(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寅恪案:三人事迹见余书中《丽品门》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见》,并同书下《轶事门》。)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遛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可参《定山堂诗集》附《诗余》一。)
寅恪案:澹心所言芝麓门人赴浙江监司任之“楚严某”,今检严氏所作《芝麓传》云:
〔崇祯九年〕丙子,分校楚闱,总裁为娄东吴骏公〔伟业〕、宋九青〔玫〕,两先生称文坛名宿,与公气谊甚合,藻鉴相同,所拔皆奇俊,得士周寿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与焉。
及光绪修《孝感县志》一四《严正矩传》略云:
严正矩,字方公,号絜庵。癸未成进士,未仕。国初授嘉禾司理。以贤能升杭州守,代摄学政。寻简饬兵备温处。
故澹心所指,即絜庵无疑。兹以余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颇饶趣味,因附记于此。
依上引诸资料,最可注意者,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其时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当日管领铨曹并此时前后主持戎政之人,皆为知己,斯又势所必然。今日思之,甚为可笑。至牧斋京华旧友,可称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数人,仍当详检史籍也。诗题中“二三及门”者,当指张国维等。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一四十《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张国维。东阳人。壬戌会魁。”及《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张国维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故牧斋所指“二三及门”,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则《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熊汝霖。余姚人。辛未进士。”是雨殷之为牧斋门人,固不待言。《明史》二七六,《浙江通志》一六三,乾隆修《绍兴府志》五六,光绪修《余姚县志》二三,温睿临《南疆绎史》二二及《小腆纪传》四十《熊汝霖传》并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九《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等,所载雨殷历官年月,皆颇笼统。惟《国榷》九九“崇祯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载:
户科右给事中熊汝霖谪福建按察司照磨。
官职时间最为明确。牧斋赋诗在是年四月,当已知雨殷谪闽之事,故诗题所指“二三及门”中,熊氏似不能在内。至夏燮明《通鉴》八九“崇祯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载:
谪给事中熊汝霖为福建按察使照磨。
则不过因记述之便利,始终其事言之耳。未必别有依据。盖熊氏既奉严旨谪外,恐不能在都迁延过久也。
更检《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七六《朱大典传》附王道焜传,《浙江通志》一六三及光绪修《杭州府志》一三十《王道焜传》等所载年月,殊为含混,惟《南疆绎史》一七《王道焜传》(参《小腆纪传》四九《王道焜传》)略云:
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庄烈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临轩亲试,不次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谓郡丞例不与选,授兵部职方主事。道焜不平,按疏言〔之〕。寻得温旨,许候考。会都城陷,微服南归。
据此,则少平似有为牧斋所谓“二三及门”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后,未能考知,故不敢确定也。其余牧斋浙闱所取之士,此时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详考。
以上论诗题已竟,兹续论此四律于下。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谢绝中朝寝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学集》八十《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带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案: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唯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穀《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著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七、第八两句,自是用《汉书》六六《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
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