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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4(第1页)

第一期04

然则河东君、卧子之诗,其题同辞同,时日亦同,固不待言。至《梅溪词》中之人之地及其旨意又更相同,尤为可注意也。噫!当崇祯之季世,明室困于女真后裔建州之侵逼,岌岌乎不可终日,与天水南渡开禧之时,复何以异?邦卿为韩侂胄之堂吏,曾随觇国之使北行,则亦关涉恢复中原之谋划。(见《梅溪词·满江红》题“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及《龙吟曲》题云“陪节欲行,留别社友”。)但一角湖山,苏小门前,犹自寻芳游冶,良可叹息。或以此嗤鄙梅溪乃一胥吏,非足与言国家之安危者,殊不知卧子为几社胜流,于崇祯六年秋间计偕北行,赋诗留别,亦绻绻于河东君,有“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及“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等句,其后又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之语,是以恢复辽左自任。(可参第三章论卧子此诗节。)斯固卧子所以抒写“离情壮怀”应有之作,实与邦卿《龙吟曲》所云“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及“同社诗囊,小窗针线,断肠秋早”诸语无异。若一考其赋诗之时及所言之人,则前后四五百年之间,情事实相符会。岂独节令之适合而已哉?虽然,儿女情怀与英雄志略,亦未尝不可相反而相成,故不必拘执此点,以为邦卿及卧子病也。

河东君《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盘螭”出《陈思王集》二《乐府·桂之树行》中“上有栖鸾,下有盘螭”句。“玉燕”用《别国洞冥记》二云:

神女留玉钗以赠〔汉武〕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黄諃欲之,明日示之,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

此河东君自言己身虽如神女,然无玉钗之物可以报答卧子。盖针对卧子《寒食行》“回头拾得金凤凰”之结语。“金凤凰”谓妇人之钗也。(可参司马彪《续汉书·舆服志下》“后夫人服”条。又卧子“拾得”二字之出处,或与吴均《续齐谐记》及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汉宣帝以皂盖车一乘赐大将军霍光”条中黄君仲“北山罗鸟得凤凰,入手即化成紫金”事有关。俟考。)又检李太白《代美人愁镜诗二首》之二(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云:

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余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寅恪案:“美人”乃河东君之号,“盘龙”即“盘螭”。“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正针对卧子之怨词也。

更检《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白头吟》第二体云:

锦水东流碧,波**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相如去蜀谒武帝,赤车驷马生辉光。一朝再览大人作,万乘忽欲凌云翔。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相如不忆贫贱日,位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见求,文君欢爱从此毕。泪如双泉水,行堕紫罗襟。五更鸡三唱,清晨白头吟。长吁不整绿云鬓,仰诉青天哀怨深。城崩杞梁妻,谁道土无心。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枝羞故林。头上玉燕钗,是妾嫁时物。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鹔鹴裘在锦屏上,自君一挂无由披。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覆水却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有青陵台。

河东君赋《清明行》前二年,即崇祯十年丁丑,卧子已通籍贵显矣。此际以文君、长卿相比,虽不甚切当,然太白“玉燕钗”之句,似可借用,盖以求“相如还谢文君回”之实现。“双对可怜影”暗藏“影怜”之名。此名即陈、杨关系最密切时所用者,可因此唤起大樽往日之回忆。“波**双鸳鸯”与“空有鸳鸯弃路旁”相对照,辞旨哀艳,想卧子得读河东君此诗之时,正如杨景山所谓“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者也。兹以《上巳行》与《清明行》两诗,关系错杂繁复,故不嫌全录太白此首,以资参证。

抑尚有可言者,前论河东君《寒柳词》,谓与汤玉茗《紫钗记》有关,颇疑《清明行》“玉燕”之句,实亦暗用蒋子徵所作《霍小玉传》中紫玉钗及《玉茗堂·紫钗记》中紫玉燕钗之故事。河东君淹通文史,兼善度曲,蒋防之《传》,汤显祖之《记》,当无不读之理。就本人之身份与卧子之关系,取霍小玉与李益相比,最为适当。故《清明行》结语之意,盖希望卧子不作蒋《传》中负心忘旧好之李益,而是汤《记》中多情不自由之君虞也。或者河东君赋此诗时,忆及崇祯八年首夏与卧子离别之际,卧子和淮海《满庭芳词》“紫燕翻风”之句,遂联想《紫钗记》紫玉燕钗之事,而有此结语欤?俟考。

又卧子《上巳行》云:“公子空遗芍药花,美人自爱樱桃树。”“芍药花”乃卧子自指其怀念河东君诸诗,“樱桃树”之“树”,固出于《李义山诗集(中)·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五律)》及同卷《嘲樱桃(五绝)》云:

朱实鸟含尽,青楼人未归。南园无限树,独自叶如帏。

之典。但“樱桃”二字,实更指崇祯八年乙亥春卧子自作之《樱桃篇》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作《清明行》“春风小帐樱桃起”之句。窃疑卧子《上巳行》乃获见河东君《清明行》后,遂作一诗以酬慰其意者。此年清明适逢上巳,诗题虽为两名,词意实是一事。此卧子故作狡狯,以为讳饰耳。读者倘更取第三章所录卧子此诗详绎之,当益信鄙说之不诬也。

论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与汪然明尺牍》既竟,关于钱柳因缘导致之情势及其必然性,读者当可明了矣。然在崇祯十三年十一月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前,尚有牧斋于是年十月往游嘉兴之一重公案。此公案关涉一称“惠香”之女性。寅恪于其人之本末,殊有疑滞,未能解释。姑试作一假设,以待他日之证明也。《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云:

画阁兰桡取次同,**舟容与过垂虹。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理曲近怜莺脰水,弄花遥惜马塍风。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同书同卷《宿鸳湖偶题》云:

烟水迢迢与梦长,一般灯火两般霜。鸳鸯湖上人相并,燕子楼中夜未央。(寅恪案:牧斋此诗结语用关盼盼事,当与东坡词《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有关。由此推之,则知其所赋《八月十六夜有感》一词,特取《永遇乐》调者,必非偶然也。)

寅恪案:《戏示惠香》诗之前第一题为《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第三题为《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第四题为《永遇乐词四首》,第五题为《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又《宿鸳湖偶题》之后,第一题为《王店吊李玄白还泊南湖有感》(寅恪案:李衷纯,字玄白,嘉兴人。《明诗综》六十选其诗七首。李氏与牧斋关系密切,见《初学集》五四《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第二题为《题南湖勺园》,(寅恪案:光绪修《嘉兴府志》一五《古迹门二·秀水县》“勺园”条云:“一名竹亭。在滮湖滨。吴吏部昌时别业。”牧斋此诗结语云:“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枝策上溪桥。”当更有所指,不仅谓烟雨楼也。)此卷即竟。下卷为《东山诗集》,乃河东君访半野堂以后之作也。今综合诸题之排列先后,取时间、地域及诗词中所言之人事,参合推证之,则知崇祯十三年庚辰七月以后至十月,其间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预备成熟之时期。明发堂在拂水山庄。此题乃牧斋家居常熟时,姚士粦来访,与之论诗所作。据《永遇乐词·十七夜》云“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则是中秋后二夕在苏州舟中所作。含晖阁在半野堂,乃牧斋于重阳节时,居常熟城内家中所作。《戏赠惠香》及《宿鸳湖偶题》诸诗均在嘉兴所作,自不待言。据光绪修《嘉兴府志》一二《山川门》“鸳鸯湖”条略云:

以其居于南方,又谓之南湖云。湖在府城南半里许。

然则《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最后四题皆与嘉兴有关,乃牧斋于崇祯十三年仲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不久以前,往游其地所作也。

《戏赠惠香》二律之典故,钱遵王《初学集诗注》一七征引颇详,不待赘释。但绎此题第一首所言,皆与嘉兴鸳鸯湖及近旁吴江之莺脰湖故实有关。至第二首则全属苏州会城旧典。惠香之与嘉兴鸳鸯湖及苏州会城两地有关,可以推知。《永遇乐词·十六夜有感》一阕,既是为河东君而作(见第一章所论),其第四阕《十七夜》忽有“生公石上”之语,明是在苏州所作。就苏、嘉两地域与惠香之关系,更推及惠香与河东君之关系,并绎《宿鸳湖偶题》诗“燕子楼中夜未央”之句,则其间必有待发之覆,抑可知也。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问题节,兹暂不多述。

《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留惠香》云:

并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君看陌上秾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云: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媵柳枝。

徐乃昌影写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元刻《阳春白雪》附黄丕烈《跋》(参《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云:

元刻《阳春白雪》,为钱唐何梦华〔元锡〕藏书,矜贵之至,因其是惠香阁物也。惠香阁初不知为谁所居。梦华云是柳如是之居。兹卷中有“牧翁”印,有“钱受之”印,有“女史”印。其为柳如是所藏无疑。“惜玉怜香”一印,殆亦东涧所钤者。卷中又有墨笔校勘,笔势秀媚。识者指为柳书,余未敢定也。要之,书经名人所藏,图章手迹倍觉古香。宜梦华之视为珍宝矣。先是,曾影钞一本,与余易书。但重其为元刻,而其余为古书生色者,莫得而知。今展读一过,实餍我欲。虽多金,又奚惜耶?书仅五十一番,相易之价,亦合五十一番。惜书之癖,毋乃太过。命工重装,并志缘起。嘉庆十有四年己巳正月二十有八日雨窗识。复翁。

又云:

越岁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钱唐陈曼生偕其弟云伯同过余斋,出此相示。因云伯去年曾摄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于河东君手迹,亦有见者。兹以校字证之,云伯以为然,当不谬也。复翁记。

牧斋《跋元钞本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见杨绍和《楹书偶录续编》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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