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抓捕
是年夏,汪疃郑维屏部驻地,山根下的会议室里,警卫营层层把守,戒备森严。营长王木芳挎着匣子枪,一遍遍查岗布哨,不容有失。
屋内摆了八张八仙桌,每张桌上摆了茶水香烟、瓜子水果。围桌而坐的,尽是国民党第七行政区军政要员。丛镜月与王兴仁等人坐在一桌,丛镜月递一支香烟给王兴仁,说:“王旅长一向可好?”王兴仁接过烟,说道:“托丛司令的福,还好,还好。”嘴上叼了烟,拿起火柴擦着火,先给丛镜月点上,又擦一根自己点上,笑笑说,“听说国民政府发来委任状,丛司令马上就要兼任文登县县长了,恭喜恭喜!”丛镜月苦笑一下:“没啥喜呀,县长啊去年就任命了,可是写错了名字,我是月亮的月,给写成孔子曰的曰,这哪跟哪呀!”王兴仁其实明知这事,只是没话找话闲扯而已。过一会儿又问丛镜月:“丛司令,我看今天文荣威等各地要员都前来参会,你离郑司令最近,该知道今天会议内容吧?”丛镜月左右看看,抻着脖子凑近王兴仁,小声说:“反共,除共。”王兴仁“哦哦”点点头。
“喂,喂,各位兄弟,各位朋友,下面开始开会。首先请大家起立,跟我一起,向国父孙中山先生鞠躬敬礼!”会议室前方墙壁上挂着孙中山画像,郑维屏的讲话桌摆在画像下方。郑维屏带头起身,转向孙中山画像,鞠躬行礼。所有人众随着鞠躬。礼毕,开会。郑维屏笔直而坐,声音洪亮,说道:“诸位,今天我以山东省第七行政区督察专员兼保安总司令、东海区特派员之身份,召集本区旅团长和各县县长,召开这次高级军政会议,传达贯彻我国民党五届五中会议精神,和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实行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与会者有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郑维屏咳嗽两声,示意安静,接着说,“作为本区军政长官,我要求,在第七行政区内,不允许有共产党的组织活动,更不得设立机构!”会场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郑维屏提高了声音,“各位肃静,待会儿有咨询、商讨之时,我再说两句,贯彻蒋委员长政策,是我们落实之主题,此乃关乎党国利益之大政方针,不容改变。说得简明一点,自本次会议始,在我第七行政区内,要反共、剿共、除共,不容共产党生存!好了,下面大家畅所欲言,先就此事商讨。待会儿再宣读学习我党五届五中会议精神。”会场顿时嘈杂起来,大多不知此会议题者颇感意外,捉对议论。
郑维屏踱步来到丛镜月、王兴仁几人面前,停下脚步,说道:“几位要员感觉如何?”桌旁坐着的几人赶忙起身。丛镜月说:“委员长英明决策,此事甚好,早该如此!早该如此!”郑维屏伸出拇指道:“论反共,丛司令是这样的,实乃我等之榜样。”这丛镜月自幼不愿读书,偏爱枪械,长于枪法。1930年任文登县第三区联庄会长和县联庄总会会长。1933年7月,带队侦缉共产党员,搜捕于得水等。1935年,任民团军大队长时,率部配合国民党八十一师展书堂部剿共,镇压“一一四”暴动,中共文登县委书记曹云章等遭害。1937年1月,奉国民党文登县长李毓英之命,带队包围孔格庄,逮捕共产党员十三人,当场用铡刀铡死郑文江、菊子二人。同年阳历年底,率队在岭上村包围进行抗日宣传的共产党三军第一大队,逮捕二十九人……其血债累累,真可谓共产党的死敌。郑维屏夸赞丛镜月一番,又说,“丛司令实在是党国难得良将,与共党不共戴天,却又翻印共党领袖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边学共,边反共,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高!啊哈哈……”
接下来的一幕,令与会者难以料想。郑维屏邀请赵汉卿、王兴仁、丁孛庭、秦毓堂、孙建勋、丛镜月、胡寿恒、苗占魁、安廷赓、陈昱十位大员走上前台,郑维屏居中,站成一排。郑维屏满面笑容,对其他与会者宣布:“经过多年之战斗考验,我与镜月等十位兄弟相互信任、精诚合作、情深意笃,今天借此盛会良机,我等愿义结金兰,同心勠力忠孝党国!”会场一阵掌声。郑维屏两手抬起示意肃静,接着说,“义结金兰多是礼拜关公,眼下非常时期,我等不拜关公拜国父,请国父见证我等弟兄情义。”说罢一排人转身面对孙中山画像,行结拜之礼。
礼毕,几人相互抱拳问候,笑意盈盈。丛镜月对郑维屏说:“幼磐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郑维屏一拍他肩膀:“观滨兄,你我本就是要好的兄弟,一起打过北大营、虎豹山,那是性命之交啊!刚刚又义结金兰,更是比兄弟更交心的,有啥话尽管讲。”丛镜月靠近些,小声说:“有的会议,不宜向国父鞠躬敬礼,或者说不要在国父挂像处召开。”郑维屏一愣:“此话怎讲?”丛镜月捋捋八字胡,轻轻摇头说道:“丛某才疏学浅,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可对政治军事还是重视学习的。据我所知,国父孙中山的政治方略好像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而我们今天的会议,是反共、剿共、除共……”郑维屏尴尬地笑两声:“嘿嘿,谁说丛兄只是一介武夫,要我看,还是个文人才子,要不刚才我当着大伙的面夸你。好哇,你说得有道理,以后开会,要根据会议内容,看看是否需要国父画像。不过适才我等在国父像前行结拜之礼,没啥不妥吧?”丛镜月忙道:“这个好,这个好!让国父见证我等兄弟情义,别出心裁,又合情合理!”两人哈哈大笑。
会议最后,通过了将“抗日联军”改称“抗八联军”,建立抗八联军司令部的决议,公推郑维屏为司令,把枪口指向共产党和八路军。郑维屏指挥着下属顽固派,围攻、袭击、屠杀共产党、八路军及其家属,连倾向共产党的抗日群众也不放过。
在郑维屏将枪口转向共产党八路军之时,日伪军也加紧对抗日民众的杀戮,桥头北五里远的江家口即遭日伪军祸害。
江家口地处文荣威交通要道,抗日游击队常活动于此。为阻止威海卫日伪军往东南乡烧杀,抗日武装组织江家口及附近民众,开展破路活动,一个晚上就能把村边的交通要道挖出一道道深沟,阻断日伪交通。日寇把江家口视为眼中钉,数次空袭,荼毒百姓,炸毁大片民屋,伤亡众多村人。特委书记殷少欣、民运委员王斋来到江家口,组织村人开挖地洞,藏粮藏物,坚壁清野,应对日伪袭击。
这日殷少欣、王斋与村干部刘言礼在街上巡查,看着被日寇轰炸得伤痕累累的村庄,殷少欣心生感慨,说道:“江家口是个英雄村,四十年前就有爱国志士刘荆山先生领导了著名的抗英‘三山起义’,如今江家口又成为抗日堡垒。”王斋指着年近五旬的刘言礼笑笑说:“殷书记还不知道吧?咱们刘叔就是抗英英雄刘荆山之子。”
原来抗英英雄刘荆山,乃江家口村人,生于1860年,卒于1900年,字雪堂,为人豪爽正直,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英帝国主义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中英《订租威海卫专条》,将刘公岛、威海湾之群岛及威海全湾沿岸以内十英里,总面积六百四十余平方公里之土地划为英租借地。英帝国主义这一行径,激起威海人民的极大愤慨和强烈反对。富有爱国情操的刘荆山,联络本村武秀才江正己、圈于家的于义山、张家山的张义山等人,共谋抗英大计,成为威、荣交界一带抗英斗争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者。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4月6日,号称“三山”的刘荆山、于义山和张义山,组织发动了著名的碑口庙抗英集会。他在会上号召大家“维护主权,不怕流血,团结一心,把英国侵略者赶出威海卫”。他首先将英国人埋的一块租界石拔出,当众砸得粉碎,次日又将英军运到报信村的租界石全部砸碎,抗英斗争在当地官员和乡绅的默许和支持下轰轰烈烈地展开。英军寻机报复,在马井泊村抓了二十多人囚禁于英军营盘。刘荆山闻讯后,连夜率众偷袭,将被囚的群众全部救出。5月4日,他率领群众在垛山顶同埋租界石的英军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英军前面埋,他们在后面拔。英军头目沙巡查,百姓称之沙鬼子,举枪向群众射击,刘荆山眼疾手快,冲上去飞脚踢落其手枪,英军齐向他射击,刘荆山中弹牺牲。至今民间还流传着颂扬他的一首民歌:“提起刘荆山,人人称好汉。满腔爱国志,抗英他领先。脚踢沙鬼子,洋人心胆寒。虽死犹光荣,千古英名传。”后来英军到江家口村抓捕刘荆山家人,其子刘言礼躲藏到家里地瓜阁子才幸免于难。
殷少欣得知刘言礼就是刘荆山之子,激动道:“前有父亲抗英,现有儿子抗日,保家卫国,满门英雄!”王斋接口说:“正是正是。保家卫国,满门英雄。”刘言礼回道:“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大家都是一条心,共同对敌。”三人说着话,来到村头,遇着个修鞋汉子,坐在墙根,有一搭无一搭,修着几只旧鞋,眼睛时不时地四下里骨碌碌看。殷少欣看一眼修鞋汉子,觉得有些疑惑,便问刘言礼:“这修鞋匠哪个村的?时常在此吗?”刘言礼说:“不知哪村的,近段时日常来村里。”殷少欣思忖道:“眼下什么时候啊,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敢坐在村头修鞋?”王斋也说:“是有些疑处。”对刘言礼说,“咱们注意些,暗下盯着这人。”殷少欣道:“正是,据有关情报,日伪对重要村镇派遣汉奸特务,收集我方情报,以便对我袭击,且勿大意。”
殷少欣所言正是如此。翌日早饭刚过,日伪军分乘几辆卡车,悄悄驶向江家口。好在村里设了岗哨,鸣枪报警,村人瞬间逃进山野,留给鬼子一座空村。日伪军扑了空,气急败坏,一番抢劫后,放火烧村,霎时浓烟冲天,一片火海,躲进山里的村人眼看着家被焚毁,痛恨在心。过不多日,村人刚刚修复茅屋,赖以安身,日伪军又来突袭。村人听到汽车响声,尽逃山林,日伪只好撤离。然其玩弄花招,当晚突又杀回,村人猝不及防,惨遭残害。村姑于氏,背幼弟外逃,姐弟皆被日伪射杀。另有村人死伤。殷少欣几人藏于村人地洞,所幸无事。日伪离去,殷少欣、王斋与刘言礼安置死伤村人,心中伤痛不已。三人一夜未眠,一者不知日伪会不会再来,二者研究近日敌情。王斋说道:“这几天日伪突袭之前,我看到村头有烟柱冒起,不知……”殷少欣一怔,说道:“此事有些蹊跷,是谁燃起烟火?”刘言礼说由他来调查此事。第二天半晌,刘言礼匆匆找到殷少欣,告诉他说,有村人看到那烟火是修鞋匠点的,问他点火作甚,修鞋匠说有些修鞋废料弃之不雅,一把火烧了干净利落。殷少欣听了点点头,与刘言礼商量对策。
再过数日,外躲村人渐次回归。这天修鞋匠又来村中,在村头树下摆了修鞋家什,自带了几只旧鞋,慢慢吞吞干着活,眼睛往街上瞄来瞄去。不多会儿,起身沿街串户走动,也没见他收了营生。返回村头时,看看四下无人,一闪身溜上旁边小山坡,不一会儿工夫坡顶冒起一股烟火,冲向天空。修鞋匠慌慌张张从山坡下来,收拾鞋摊要走。一抬头见殷少欣和王斋站在他眼前,吓一个哆嗦。殷少欣盯着他问:“你点烟火干么?”修鞋匠神色紧张,强装镇定说:“没、没……我没点烟火。”王斋指着坡顶说:“那里冒烟是咋回事?”修鞋匠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没、没看见。”
这时刘言礼从山坡上跑下来,喊道:“别让这小子跑了,在坡顶点烟火,给孟家庄据点日伪军传信号,不多会儿鬼子就要来了!”
修鞋匠见势不妙,弯腰撒腿就跑。王斋早有防备,一个扫堂腿,那厮扑通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殷少欣和刘言礼上前,将他绑起。殷少欣让王斋再跑到坡顶瞭望一下,王斋跑上去看一眼反身跑下,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鬼子快到村外了,看来早从孟家庄据点出来,隐蔽在村子近处,看到烟火就快速冲来。”这时另一处高地岗哨鸣枪,不远处汽车轰鸣声也已清楚。殷少欣说一声赶紧通知大家转移”,让王斋押着这个汉奸特务,直接往山里去,他和刘言礼跑进村,帮村人撤离。王斋押汉奸往山里去,汉奸突然逃窜,幸有村人围堵,乱石将其砸死。
汽车载着日伪军进村,是要抓人修路。村里十八个中老年男子被抓,村东路上行走的路人被抓,邻村未跑及的也被抓数人。日伪军持枪看押村民修复道路,有十个腿脚灵便者,修路时寻个间隙钻进树林逃脱,其他二十余人被严加看管,难以脱身。中午时分,路段修复完工,众人不敢奢望日伪军管晌饭,一心想早点回家,以解家人牵挂。孰知日伪残暴,将二十余人押至一块麦茬地里,用腰带个个捆绑,强迫跪地面南,架起机枪扫射,顿时一片惨叫,血光飞溅,令苍天落泪。此即史载江家口惨案,日伪铁罪之一。
初秋之夜,墩前村人已眠,秋虫的鸣叫此起彼伏。月亮高挂空中,宛若银盘。
白天杨子千自集上买回一条大白鲢,在厨子拾掇干净,剁了肥块大锅酱焖。晚上叫了张文彬过来,王冰抱出一坛地瓜老烧,三人喝了个坛底朝天,张文彬被卫兵搀回营房,各自醉眠。杨子千夜半醒来,口中干渴,起身下炕,舀半瓢凉水喝了。看院中好月,睡意顿消,开门走到庭院中,举头赏月。院南靠墙支了葡萄架,叶子浓绿,葡萄尚未尽熟,偶有可食者。他信步过去,立在葡萄架下仰脸找寻可食的葡萄,吃了两三颗,酸甜爽快,意犹未尽。
正寻觅间,忽闻墙外异音,未待醒神,一身影跃上墙头,从葡萄架缝隙溜进院内。杨子千稍一愣怔,迅疾上前将来者按伏地上,那人挣扎几下,怎奈杨子千膂力过人,哪里挣得开。杨子千低声斥道:“你小子也忒大胆,做这事都讲究个月黑风高,这月亮照得跟白天也似,你也敢翻墙跃院,也太不讲规矩了吧!”那人着急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不是王冰家吗?快叫醒他!”杨子千轻声一笑:“吆嗨,这都踩好点儿了,知道这家有些家底……”
正说着王冰披衣出来,低声叫道:“杨兄快快松手,快快松手。”快步走过来,扶起地上那人,仔细一看,惊讶道,“真是少欣,听声音像你。”转头对杨子千说,“快扶殷兄进屋。”来者是殷少欣,中共威海特委书记,桥头东边雅格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