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队部看到《人民日报》第二版上登载一则消息,介绍河南省商水县农村种植一种富有营养、又能治多种疾病的药玉米。它的最大特点是抗涝,水中浸泡三四十天,仍有较好收成。回到住处,我连夜给商水县县长写了一封信,并寄去五元钱,请他帮助购置一些药玉米种子。这事是悄悄干的,没有告诉年轻的伙伴。因为我知道“一县之长”工作很忙,未必能去过问一个外地青年的微不足道的请托。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接到一个邮件通知单,我以为是家里寄来什么物品,便委托去镇上赶集的刘大伯代我取出来。带回来的是两个枕头般大小的包裹。打开一看,正是我日夜盼望的药玉米种子。捧在手里,粒粒珍珠一般,椭圆形,淡褐色,有光泽,共有十斤左右。包裹里还夹了个便笺,简单地介绍了播种日期和它的喜肥、喜水的习性。
我在连夜召开的团支部紧急会议上,当众宣布了这一秘密。然后,大家一起研究、拟定了为期两年要使全社滩田受益的“宏伟规划”。一张张极度兴奋的青春面孔,在煤油灯的照映下,看上去像涂上了一层油彩。
三
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管委会主任,请他批准划拨一块肥腴的腹地作为栽培药玉米的青年试验田。老主任听了我和回乡高中生赵书琴描述的神话般的远景,乐得合不拢嘴。马上就答应下来。
第二件事,便是挨户到团员、积极分子家里收集上好的农家肥。大家记着商水县县长复信中讲的“喜肥”二字,决心把这个“大地的骄子”喂养得壮壮的。
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动员,试验田的旁边矗立起一座小山似的肥堆。
转眼到了播种时期。我们起早睡晚经营着这块腹地,地整得炕面一样平,土细碎得像用竹箩筛过一般。然后,套上一副牛犁杖,开了沟,起了垄,把上万斤的鸡、鸭、猪粪一股脑儿倾撒进去。
我们觉察到了,帮助干活的两个老庄稼把式一我的“饭庄”的刘大伯和书琴的父亲赵大叔有不同看法,但他们憋着不说,只是一个劲儿抽着老旱烟。也许是为这些孩子们的冲天热劲所感动,尽管有不同意见,也不忍心泼冷水。但是,回到家里以后,赵大叔按捺不住了,申斥女儿说:“我看你们是瞎胡闹!什么事情都要有个限度。巴掌大一块地方,下了那么多的肥,将来还不得长疯了!”女儿一这个坚定的“跃进派”,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却是:老脑筋,老保守,到秋天放个“高产卫星”给你看!
下种的第三天正赶上一场透雨,真是天遂人愿。此后,几乎每天早上,我们都要跑到地头,伏下身子,察看萌芽的踪迹。药玉米终于齐刷刷地钻出了地面,它们摇摆着两片娇嫩的小耳朵,向主人微笑着。一个星期过后,我们又浇了一遍蒙头水。同伴们互相揶揄着,说是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像这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几十个难忘的日日夜夜过去了,药玉米已经蔚然成林,手指般粗细的茎秆上,枝分叶布,绿影婆娑,最后,竟繁密得连鸡鸭都钻不进去。为了按时灌水,佟心宇从家里扛来一根竹桅,一破两半,刳去节档,将一头顺进垄沟里,另一头支起来,连清水带粪汤一齐倾泻进去。
趁着雨季尚未到来,我们又一次踏勘河滩地,计算着明年大体需要多少药玉米种子。当时,想到了尽量节省用量,以便拨出一些来支援兄弟社。此刻,这伙年轻人确是有些“提刀却立,四顾踌躇”的志得意满之态。
但没过多久,这种乐观的情绪便为沉重的焦虑所取代了。大家注意到,那么葱茏蓊郁的药玉米秸秆上,竟没有几串花序,更很少见到颖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连那几个最活泼、最乐观的女青年也把头耷拉下来。有的分析认为,是异地种植水土不服所致,还引证了“橘逾淮而北为枳”的古训。多数人不同意,理由是:河南的小麦、湖北的棉花到这里落户,不都生长得很好吗?最后,我跑了三十里路,请来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他的诊断是:“营养过剩,造成贪青徒长。”啊,真的“长疯了”!赵大叔的预言竟不幸而成为现实。结局自然是“一幕悲剧”——割倒后装满两大车,拉到村东头五保户家做了烧柴。
四
回想起来,当时我们都在二十岁上下,本来就缺乏辩证观点,易走极端。又兼当时的气氛,头脑更是发热膨胀。所以,尽管过后也曾懊悔几天,有的甚至痛心地流下了热泪;但是,很快就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喧嚣声浪中淡忘了。亏得秋后我被调回县委机关,不然,在尔后的普遍深翻、高产密植中,还会闹出更多的违反科学规律的笑话。
回来后,参加过几次比较尊重实际的农村调查,头脑变得清醒一些。我曾想以《薏苡的悲喜剧》为题写一篇文章,总结自己因违反辩证法而干了蠢事的沉痛教训,后因患急性肝炎进了医院而搁置下来。当然,即使写出来,肯定也是很肤浅的。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认识能力,我还不可能站在历史的高度,俯瞰过去那段岁月的真貌。
当时由于走得匆忙,我未曾与同伴们交谈过这方面的意见。因此,一种歉疚之情时常在头脑中涌起:我应该坦诚地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是负有重要责任的。
想到这些,我重新展开同伴的来信,接着看下去:
如你所知,对咱们的蛮干,一些老年人是持反对态度的。书琴的父亲担心这一锤子会敲得“片种无存,全军覆没”,便在播种那天偷偷留下一些种子,打算第二年种在园子里。不料,转过年来他老人家竟一病不起。后来,书琴整理旧物发现了它,细心地种在地头上,没想到秋天居然收了三四斤。于是,她又分散给同伴们做种子,慢慢地便在全村扩展开了。现在,整个河滩都成了薏苡生产基地。
岁月如流。而今,孩子们都已超过了咱们那时的年龄。闲谈中,我们也曾将那些忽明忽暗的记忆碎片连缀起来,讲给他们听,因为这毕竟是一面镜子,既回振着自己的心声,也折射着往曰的光谱。但他们听后,往往只是漫不经心地付之一笑。其实也难怪,时代前进了,认识发展了,他们毕竟比我们那时要聪明一些。
知道你重任在肩,异常忙碌。对这类“陈谷子、烂芝麻”,怕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们觉得,闲暇时节,偶尔想上一想这些往事,也许还有一些益处,特别是对于你们这样担负领导工作的同志。
也难怪伏波将军身旁那些人,怀疑他从南方带回了珍珠财宝;我望着眼前这些光润、圆莹的薏苡粒,也竟觉得它们很像珍珠。古代传说中有一种记事珠,“或有阙忘之事,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焕然明晓”。我想,若是把这些薏苡粒串缀起来,悬置座前,不也同样是一种“记事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