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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古老屋檐下(第1页)

第二辑古老屋檐下

奢华的乡土

一段奇异的生活,八十年岁月的遮蔽,早已越出视界。但它顽强存在,确凿无疑。它出现在开平。它用物质的形式不容置疑地证明,这物质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一闪念里,一片天空笼罩到了头上。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的天空仿佛不是现在的,地上的建筑赐予深切的非现实感。

碉楼——一个遗存的庞大建筑群,过去生活的细节,像壁上灰塑,紧随坚硬墙体躲过时间洪流的淘洗,永远如阳光照射现实生活的场景。是错觉吗?二十世纪初场景的呈现,虽离不开想象,但我分明嗅到了它某种梅雨季节一样的气息。

两天时间里,我在二十世纪初建造的碉楼中钻进钻出,爬上爬下。正逢雨季,天空滤下稀薄的光线。碉楼中偷窥一般的我,置身幽冥晦暗中,神思恍惚。

我惊叹将近一个世纪前,广东开平人的生活,曾经与西方靠得那么近。在那个国人穿对襟长袍、裹小脚、戴瓜皮帽的年代,戊戌变法闹得沸沸扬扬;北伐军广州聚集,准备向东、向北进军;袁世凯闹着称帝;甚至来自开平的周文雍,也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把自己青春年少的生命和爱情带到刑场上……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上演,历史在翻天覆地的变革中趔趄前行,开平人的生活竟然按照自己的逻辑在展开——这几近一个神话——东西方的交流在南方沿海地区,早已达到甚至超过了如今开放的程度。三十年的闭关锁国,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把人带到八十年前的一个状态。

今天,房地产商把“罗马家园”“意大利花园”“欧洲庭院”等概念在媒体炒得昏天黑地,大江南北那些拙劣模仿的欧式圆柱、拱券,像商标一样成为楼盘的招徕。这片碉楼里来自真正西方手笔的多利克、伊奥尼亚、科林斯式柱,各种弧形拱券,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沉默了将近一个世纪,并且依然在乡村一角放射着光辉——一种真实的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生活展示。它不同于上海滩,或者天津卫,那些租界里由西方人自己建造的洋建筑,它是中国的老百姓自己建造的来自民间的一次建筑实践。它们试图融合的是二十世纪初中国乡村的生活经验与西方发达国家的时尚趣味。

面对眼前的南海,我怎样理解海洋呢?沿海的概念对我似乎才刚刚建立,在这之前它纯粹是地理的,为什么把外面的世界称作海外,我猛然间有了觉悟。因为靠近海洋,中国沿海与内地,早在一百多年前,在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之后,距离就开始拉开了,两种全然不同的生活在中国的版图上展开,渐行渐远。一个海洋在把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横移过来。中国现代史在南方其实已经发生,历史早已看见了它的端倪。当内地人还在用木制独轮车推着小麦、稻谷,在乡村的小路上吱吱吜吜叫着千年的愐惶,岭南五邑之地已修出了铁路。钢铁巨人一样的火车锐声一吼,奔跑的铁轮把大地震**得颤抖、倾斜——民间第一条铁路就在这里修建并开通。这一天是1908年5月15日。首段开通的铁路长59公里,有19个车站,终点站设转车盘,可将机车原地不动旋转180度。5年后建成第二段50公里,7年后建成第三段28公里,车站总数达到了46个。

浓雾重锁的天空下,想象上世纪初开平的历史,梦幻感觉虚化了眼前的景物,钢筋混凝土的高速路像是动漫,高楼大厦是一次一次的投影。

那是一场多么迅疾与猛烈的碰撞,两种文明在这一小片天空下交织、摩擦、激变。当时文字记载的日常生活可摸可触:“衣服重番装,饮食重西餐”;“婚姻讲自由,拜跪改鞠躬”(民国时期《开平县志习尚》)。男人们戴礼帽,穿西装,打领带,脚穿进口牛皮鞋;抽雪茄,喝咖啡,饮洋酒,吃牛排;出门骑自行车或摩托车。女人们洒喷法国香水,抹“旁氏”面霜,涂英国口红。薄薄的丝袜即使在20世纪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期,也还是城市女人追求的奢侈品,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玻璃丝袜”已经是开平乡村女人的日常用品了。用具方面,从暖水瓶、座钟、留声机、收音机、柯达相机、三支枪牌单车、风扇、盛佳衣车、打印机,到浴缸、抽水马桶、抽水机,多少年后国人才能见到的东西,那时就成了开平人的日常生活用具。人们见面叫“哈啰”,分手说“拜拜”,称球为“波”,饼干叫“克力架”,奶油叫“忌廉”,夹克叫“机恤”,杂货店叫“士多”,对不起叫“疏哩”……

不可想象,一个军阀割据、列强瓜分、乱象横生的年代,开平人却过起了现代化的奢华生活。“衣食住行无一不资外洋。凡有旧俗,则门户争胜;凡有新装,则邯郸学步。至少宣统间,中人之家虽年获千金,不能自支矣。”“无论男女老幼,都罹奢侈之病。昔日多穿麻布棉服者,今则绫罗绸缎矣;昔日多住茅庐陋巷者,今则高楼大厦矣。至于日用一切物品,无不竞用外洋高价之货。就中妇人衣服,尤极华丽,高裤革履,五色彩线,尤为光煌夺目。甚至村中农丁,且有衣服鞋袜俱穿而牵牛耕种者。至每晨早,潭溪市之大鱼大肉,必争先夺买。买得者视为幸事……其余宴会馈赎,更为数倍之奢侈。”

开平人的生活到了如此奢侈的程度!

人们由俭至奢,巨大的转变,原因何在?

八十年,许许多多存在物风尘飘散。尘埃落定,奢华生活遍及各地碉楼的日常用具,却成了今天的巨大疑问,引人去寻觅隐蔽的历史因由,寻找历史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一切,由一场悲剧开始。历史躲过了这一幕,没有记载。

非洲黑奴交易举世皆知,成为西方人抹不去的耻辱。中国人被人当“猪仔”卖到西方,却极少被人提及。那也是历史极其悲惨的一幕!

最先,也许是海上的两三条船,船上的渔民突然失踪了。岸上的亲人惊慌、痛哭,以为是海盗干下的伤天害理的勾当。长长的等待,那些海上消失的男人,再也见不到踪影。

接着,沿海乡村的青壮年也被人掳去了。人们这才知道这一切并非海盗所为。渔民是被猪仔头和土匪当奴隶一样赎卖到遥远的美洲大陆去了。

太平洋上,一条孤独的船漂**着,几十个日出日落,甚至春去了秋来了,船仍在朝着一个大陆的方向张帆远航。路途遥远,令人绝望。容得下300人的船,挤上了600人。船舱内黑暗一片,人挤成了肉堆。空气中腥臭弥漫,船板上饭和咸虾酱都长出了虫子。总是有从舱内抬出的尸体扔进大海。这已经习以为常了。闷死的,病死的,甚至自杀的,抵达美洲大陆,已有近一半的人葬身鱼腹。

当这些被劫被拐被骗的男人,拖着长辫,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步履踉跄,踏上一片陌生的大陆时,家乡已经遥不可及了。他们被运到美国、秘鲁、古巴、加拿大、智利等国。巴西的茶工、秘鲁和圭亚那的鸟粪工、古巴的蔗工、美国的筑路工淘金工、哥伦比亚的矿工、巴拿马的运河开挖工、加拿大的筑路工……从此都有了他们的身影。鸦片战争后三十多年间,美洲的华工达50万人,仅美国就有25万人之多。

废除“黑奴买卖”后,中国人却成了最廉价的替补。“契约华工”(即“猪仔”)名是“自由”身,因雇佣者无须顾及其衣食与生死,比起资本家庄园主的私有财产黑奴来更为悲惨,他们死不足惜,在工头皮鞭下,一天劳动14个小时到20个小时,报酬却极低。有的地方针对华工订有“十杀令”“二十杀令”。秘鲁一地,4000名华工开采鸟粪,10年之后,生存下来的仅一百人。他们死于毒打、疾病、掉落粪坑、自杀……巴拿马运河开掘,又不知有多少华工丧命。加利福尼亚的铁路、古巴的蔗林、檀香山的种植园……都埋下了华工的白骨。

然而,灾难的中国,民不聊生,为求得一条生路,许多人主动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有的新婚数日即与新娘离别,白发苍苍才回来一聚;有的甚至一去不回。开平有领“螟蛉子”的风气。“螟蛉子”即是空房独守的女人领养子女的叫法。

在一个开平人的眼里,“金山箱”的魅力像太阳金光四射!开平人的奢侈生活几乎都从这里而来,从这里开始。

这种大木箱,长三四尺,高、宽各约三尺,箱的边角镶包着铁皮,两侧装着铁环,箱身则打着一排排铆钉,气派非凡。一口箱子要两个人抬,箱子抬到哪一户人家,哪户人家脸上就充满了荣耀的光环!箱子的主人被称作“金山客”。金山客就是当年的猪仔。(华工多集中在美国的旧金山,开平人把美国称作金山。)

告老还乡的“金山客”带着“金山箱”,是那时开平人众口相传的盛事。他穿着“三件头”美式西装,站在帆船上,一路驶过潭江,故乡的风吹动着衣襟,像他飘飞的思绪。进入村庄狭窄的河道,两岸站满的乡亲,盯着船上的金山箱,吆喝、鼓掌、欢笑。金山客这时再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不断向着岸上的乡亲抱拳行礼。中国人所谓的衣锦还乡,这正是最生动的写照。人生的价值和**就在这一刻实现。

船靠村边埠头,几十条精壮汉子耀武扬威,抬着几口金山箱,一路吆喝,一路爆竹,走向金山客曾经的家门……

这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幻想的事情!一切苦难都在这道华丽的仪式面前化为云烟。人们只把目光与想象投向那一只只巨大的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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