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泊港湾的船像鼓了风的帆,继续起锚远航。风浪依旧,风险犹在,充了电的水手们更加珍惜生命。白天依然是险象环生战战兢兢,夜航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行船走马三分险,脚下无门灯指路,在长江上航行须臾离不开航标。那两岸的航标塔、信号台,那无数的灯船、浮鼓、浮标、岸标,以及电缆标、沉船标等警告装置,立在危险地,亮在最暗处,日夜站岗放哨,护佑百舸千帆。
从长江重庆下行到宜昌江段,是集奇美、秀美、壮美于一身的川江。这里江面曲折逼仄,风高水急,船来船往,浪奔浪涌,江中的浮标常常被冲走、碰撞或者翻覆,如果发现不及时,很可能造成来往船只因不知道险情而触礁、搁浅、碰撞、吃沙包,甚至船毁人亡。川江段曾经有一百八十多处险滩,有“鬼门关”之称的崆岭滩,令舟子们望而生畏的滟滪堆,还有青滩、泄滩、狐滩、蓝竹滩、观音滩、王家滩等著名险滩,狼蹲虎伺千百年,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生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些碍航险滩被爆破清除,航道畅通多了。那水涨水落、流急流缓,那雾浓雾稀、道宽道窄,全凭信号台的指挥和航标灯的指引,于是峡江两岸、悬崖壁上便有了人家,那是信号台站或者航道工房。
巫山深处,神女峰下,夔门峡口,总有人在巡查崇山峻岭和惊涛骇浪间的电线电缆、载波线路、雾台信号、浮标岸标等设施,定时定点,风雨无阻,年复一年。遇到山洪暴发或岩层崩塌,或者蛇虫野兽攻击,信号员们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一部电影叫《等到满山红叶时》,剧中女主角杨英两岁时父母在川江行船时翻船溺亡,她被信号台工人老杨收养,与老杨的儿子杨明结下兄妹之情。父亲去世后,杨明为了帮助妹妹实现开大轮船的愿望,毅然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坚守在信号台,挣钱供妹妹读书,可是当杨英学成如愿开上了川江大轮船时,哥哥杨明却为了维护航标而不幸牺牲。来来回回、日复一日,已是大客轮三副的杨英每当路过神女峰时,都要深情地凝望那座给予了她生命、情感和事业的信号台,把满山的峡江红叶藏在心底。杨明和杨英不是同胞生、胜似亲兄妹的亲情爱情故事,让无数观众潸然泪下,电影主题歌中那句“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更是令人热泪盈眶,如江水奔涌回旋不已。
如今,传统的信号台早已不在,但三峡红叶依旧,岸标灯光依旧。流动的川江、彩色的三峡像电影胶片,记录下峡江的人和船,永远有故事。
某年冬天,一艘船在川江巴阳峡遇雾触礁,我的一位同行坚持最后弃船,在船快速下沉的过程中发出了遇险紧急呼救信号,附近沿岸电台、船舶移动电台抄收到“船下沉”的摩尔斯电文,便再也没有搜寻到这艘船舶电台的任何信号,他的生命与船舶同在、与川江共存。某年夏天凌晨三点,三峡青滩突发大面积岩崩滑坡,一千多万立方米的岩积层倾泻长江,几十米高的巨浪冲天而起,一位信号员冒着生命危险爬到滑坡附近,终于接通了电话线路,向信号台紧急呼叫,接到信号的三斗坪信号台、太平溪信号台迅速截停了四艘大型客轮,几千名中外旅客安全无恙,有惊无险。
长江上游的一处著名险段,叫链子崖,立于秭归县长江南岸江边。崖高数百米,如峭壁陡耸,岩石的年龄已超过两亿岁,用钉锤砸开能闻见当年海底的味道。崖顶有村落,可以阅尽西陵峡风景。千百年来,崖上人家出行靠攀附几根铁链,一脚踩空便坠涧而亡。地质分析表明,链子崖岩层近五百年来风化加剧,有的岩体裂缝宽达五米、深数百米,悬若利剑,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一旦崩塌滑坡将严重威胁船舶航行、三峡大坝及其库区生命财产安全。这一险状于一九六四年被发现,从一九六八年起,来自北京、上海、武汉的几代地质、水文、交通、工程部门的专家到实地会诊,组织跟踪监测,三十多条垂直裂缝被一一编号,一百三十五个位移监测点被一一确立,数以百计的学术研究文章、分析报告、解决方案、力学结构图、数据分析表、工程模拟设计在研究、在论证。如今一百七十多根粗硕的铁链锚索,加上混凝土浇灌,将岩体与山体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成了名符其实的“链子崖”。船打江上过,不经意者很难发现链子崖被打了补丁。枕江人家、对岸人家许多是链子崖的观测者,长年累月的守望者。链子崖不仅是看风景的地方,自己也站成了一道亿万年的峡江风景,一道被呵护了数十年的人文景观。
长江行船离不开航标的指引,人生行走离不开明灯的照耀。在最危险的地段有最勇敢的身姿,在最黑暗的时分有最明亮的灯光。他们孤独的坚守是为了人间的平安,他们寂寞的奉献是为了世间的欢乐。天下熙攘匆匆过客,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航标灯们的存在,只有那些出生入死的水手们,才对他们投以深情的一瞥,行一个经天纬地千恩万谢的注目礼。
有一种险境是看在眼里的,有一种危机却是藏在水里的。船过屈原故里秭归、昭君故里香溪,出西陵峡、南津关,视野豁然开朗,江面从此开阔,极目楚天舒。轮船航行在中下游航段,能领略潮平两岸阔、千里一日还的畅达,却也数度航经莲花洲水道、太子矾水道、江心洲水道、戴家洲南水道、焦山南水道等著名的危险航道。江阴阻塞线、马当阻塞线是最容易出事故的水域,也是最有故事的地方。
人类战争多以大河流域为战场。长江天险,兵家必争,最悲壮的长江江战发生在抗战期间。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军悍然进攻上海,投入军舰三百多艘,上海沦陷。此前为抵挡日军进犯长江,民国政府决定在长江江阴段设置阻塞线。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晚,夜幕下的江阴江面乌云低垂,江水呜咽,“嘉禾”号、“醒狮”号、“自强”号等第一批征用的二十八艘军舰、商船、民船装满货物、石头、泥沙,依次排成横阵,船桅如林像抗争的臂膀高举,船头如戟像刑天的干戚勇猛,誓与敌寇同归于尽。一声令下,各船打开船底阀门,数分钟内自沉江底,以自戕的方式完成了对长江的保护、对民族的尽忠。几天之内,在此水域先后沉船两百二十八艘,但由于江面宽、江水深、水流急、船只少,江阴阻塞线最终没有能挡住日本军舰。此后,随着日军步步逼近,中国军队步步设防,这样悲壮的场面一再出现,南京乌龙江封锁线、九江马当阻塞线、武穴田家镇阻塞线、武汉葛店阻塞线、荆江石首阻塞线、湘江口阻塞线,依次逆江而上,一批批大大小小的铁船、木船、趸船、军舰被沉江底,它们以羸弱之躯抵挡外侮,那一声声低号的汽笛,是誓死保卫长江的悲歌。虽然这些悲壮的御敌举措效果有限,但在一定程度上阻滞了日军践踏长江的铁蹄,震慑了侵略者的气焰。破釜沉舟,宁死不屈,长江在抗争。
几十年过去,历史的沉淀物成了航行的障碍物,长江航道部门组织了多次沉船打捞,但到了枯水期隐患仍然存在。于是,一个个浮标、灯船等被设置在阻塞线上,那闪烁的航标灯既是航行的警示,更是历史在昭示,每一座航标下都有故事等待打捞。
滔滔江河水,不尽辛酸泪,长江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
长江失守,中国告急。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侵华日军制造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遇难同胞超过三十万人,石头城火光冲天,扬子江血流成河。从一九三八年六月起,日军实施“长江跃进”计划,四十万兵力水陆空三路进逼武汉,先后进行了六十一次无差别大规模轰炸,造成大量平民死伤、民房被毁,江面漂尸无数,血染长江汉水。从一九三八年十月起,日军对山城重庆实施了长达五年之久的大轰炸,有的一次轰炸时间长达五个多小时,有时一天就出动超过一百四十架次飞机狂轰滥炸,导致数以万计的民众丧生。南京大屠杀、武汉大轰炸、重庆大轰炸,侵华日军血债累累,长江不会忘记。
更不会忘记的,是中国军民的抗战义举。在武汉保卫战中,面对日军的空中优势,中国军队密织起八道空中防线。防空警报一次次拉响,中国战机一次次升空迎敌。一次战斗中,中国空军飞行员周庭芳单机迎战十四架敌机,他冲进敌阵,勇敢杀敌,赶走了全部日军飞机。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八日、四月二十九日、五月三十一日三次武汉空战中,尽管中国空军的飞机性能、数量远不及日军,但中国飞行员不怕牺牲、敢打敢拼,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多人血溅长空为国尽忠。被誉为“空军战神”的飞行大队长高志航曾首开中国空军对日空战全胜纪录、屡建奇勋,受到社会各界赞誉。在武汉保卫战中他率队升空迎敌,顽强杀敌,重创日军,但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年仅三十岁,国共两党和各界群众共同纪念这位中国人民的儿子、中国的空军英雄。与高志航并称“四大天王”的飞行员李桂丹驾机突入敌阵,与战友连续击落十二架敌机、独自击落三架敌机后,不幸被敌人密集火力击中,血洒长江,年仅二十四岁。在四月二十九日的武汉保卫战中,中国空军第四航空大队二十二岁的飞行员陈怀民紧急升空,独自面对五架敌机,他以少迎多沉着应战,毫不退缩,浴血奋战,包括陈怀民的父母在内的数万武汉民众目睹了这一令人揪心的空战。激战中陈怀民的战机不幸中弹起火,在最后一刻他毅然驾机撞落一架敌机。地面上,为中国空军的坚强勇敢而自豪、而担忧的陈怀民父母不知道,那位因降落伞着火而从三千米高空直插江心壮烈牺牲的中国英雄,正是昨晚来向他们道别的心爱的儿子!
巨浪为冢,三镇同悲,江河呜咽。为了保卫武汉、保卫长江、保卫中华民族,中国军人不惜拼尽最后一滴血。
长江不仅记住了自己的儿子,也记住了中国人民的朋友——武汉保卫战中那一个个苏联志愿航空队的雄姿。抗战爆发后,一千零九十一名苏联飞行员携带一千多架战机支援中国,两百三十六人血染中国长空,其中数十位飞行员在武汉保卫战中牺牲,最小的二十四岁。有史料可确认的二十九位烈士的名字,被镌刻在武汉市解放公园苏联空军烈士墓碑上。英名永在,恩情永记,他们与武汉同在,与长江同在,与中国同在。
长江三峡记住了库里申科这个英雄的名字。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日下午,作为苏联志愿飞行队的大队长,他和两名战友奉命驾驶远程重型轰炸机,从成都飞往武汉执行轰炸日军的任务。任务执行很漂亮,但受到重创的日军紧急调遣多架飞机攻击库里申科,他的座机不幸中弹,只剩下一只发动机工作。库里申科凭着高超的飞行技术杀出重围,沿着长江向上游返航。战机冲出武汉,飞过宜昌,飞越三峡上空,拖着长长的尾烟,摇摇晃晃地沿川江飞行,像一只受伤的雄鹰。到达万县上空时终于支撑不住了,库里申科决定冒险在万县红沙碛江心迫降。几经努力终于成功,飞机保住了,两名战友获救了,但疲劳过度的库里申科再也无力逃出座舱,英勇牺牲。碧空洒热血,川江埋忠魂,如今的万州区长江边的西山公园,长眠着这位为中国人民而牺牲的苏联英雄,而一对中国母子为这位异国恩人守墓已达半个多世纪。川江作证,友谊长存。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夕阳落在长河,坠在武汉余家头船舶基地的西头,染红的是历史,打湿的是记忆,映照的是浪迹天涯远航归来的船们。归航即归零,汽笛静音,雷达停转,轰鸣已走远,沉默是常态。江水在这里歇脚,故事在这里避风,基地是我宁静的港湾。只有浪们摇着,信号旗们舞着,靠泊囤船的船们船帮磕着船帮,靠把挤着靠把,缆绳绞着缆绳,桅杆挨着桅杆,砰砰哐哐,吱吱吜吜,夹浪滔天**澎湃。回航再出发,小憩是为了远航,起舞翻飞的鸥们还在追日逐浪,从长长的防浪堤坡俯冲到宽宽的波面,高难度动作只在秒间完成,是出征仪式的司仪,在等那一声长长的启航汽笛。
那蒙蒙江雾里飘来粗犷辽远的轮渡笛声,那长河缥缈处传来高扬低回的船工号子,那回水港汊里生出咿呀吱吜的船娘桨声,那公交地铁城轨合奏的呼啸声,以及长江两岸像雨后春笋般疯长的楼群地标的拔节声,是长江夜泊图的画外音,是晨起号音的序曲。家住长江边,夜夜不寂寞。
少小离家,老大未回。望断南飞雁,遥念故乡云,思君不见君,梦饮长江水。常常是一觉醒来,不知身在江城还是京城,只有从莲花塘、从陆水河淌来的一条细流,悄悄地挂在我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