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浩渺无边,望不到尽头,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此呼彼应。岛们蓊郁苍翠绿冠拥盖。岛上有竹林,林中有小屋,屋后有小船,船上有船工,还有守岛的狗。茂密的修竹,从水边繁殖到水边,只留一圈儿岸线。这种水竹的嫩笋只有手指般粗细,剥开笋皮,便露出嫩嫩的笋心,用腊肉酸菜一起炒,或者炖肉,那味道是美不可言了。
下午放学后的一项作业,是和水库下坡里童家的同学相约去陆水的岛上抽竹笋。
提着竹篮到了岸边,悄悄地解了谁家的船儿,长篙一撑,船便轻轻地靠拢一处浓荫绿水的小湾。蹦上岸,边聊着班里趣事,边弯身在草丛间寻觅,不多时便大半篮鲜笋了。抽笋其实不是正事,要紧的是可以玩水。
一瞅没人,男孩子们脱得精光,扎进清澈见底的凉水游泳,多是**、翻跟头、挖迷脑(潜泳),追逐嬉戏。女孩儿寻个避人处,洗汗洗头,哼着曲儿。得意忘形之时,忽听一声:“水鬼来了!”一个个慌不择路连呛带哭地爬上了岸。谁都知道,几乎每年都有短命的孩子淹溺在这青山秀水之间。
船儿悠悠地漂回堤岸,早见到谁家的娘候在水边,手里提了竹条,杏眼凶凶的。便有孩子在嘟囔:“我说不玩水,不玩儿的,就怪你们。”
满船的孩子压低了头,不敢吭声。
忽然,不知谁喊:“哟——我的笋篮忘在岛上了!”全船猛地爆出狂笑,哈哈声把水**笑了,把谁的娘也逗乐了。
看星星
村里没有华灯,城里没有星星。
我怀念遥远的南方,遥远的星空,我家的星星们。
夏夜,永远是劳累了一天的大田畈人舒松筋骨的时光。
稻草编织的烟包,冒出一团团浓烟,把蚊蝇驱赶得远远的,莲花塘屋场的旷地上,只留下粗黑的灰烬。
夜虫蛙鼓此起彼伏,呼着应着,不知疲倦,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唱着不变的歌谣,爷辈们这么唱,孙辈们也这么唱着,不嫌单调。偶尔,三两点萤火虫轻快地划着弧线,舞着蹈着,栖在干草上,便映亮一片。如果停住不动了,肯定是被哪个小子或者小丫头捉进玻璃瓶里了,两只三只,七只八只,满瓶的萤火虫竟像一盏小灯,真可以照着读书了。不知道那叫“囊萤夜读”,不知道有条成语叫“凿壁偷光”,不知道“偷光”的这个孩子叫匡衡,后来靠读书当上了汉朝的丞相,只知道没有光可偷,因为村里没有电。
没有电并不妨碍村里的夜生活。大人们仿佛有说不完的故事,张长李短,传说谣言,这叫讲古。聊天的话题,像在抽自家卷的烟,亮一阵暗一阵,有一搭没一搭。话不投机了,也会蹲起斥骂,祖宗八代骂遍;吹牛吹到**处,站起来手舞足蹈的,是不是眉飞色舞,看不见,得意时还有荤段子下流话,没有好意,嘻嘻哈哈。
那时的我们,最有兴趣的,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凉的竹**,数满天的星。
山里的夜,没有电光的污染,一色的墨蓝,纯得像蓝黑墨水,而不是墨汁。周遭群山合起黑氅,把密密的星子们一个个拂拭得亮晶晶、金闪闪的。仰面端详,满天的星阵分布并不均匀,也无定势,有的星河灿烂去势滔滔,有的星罗棋布如沙场练兵,有的聚众抱团,也有的点洒有致;有的异彩夺目,有的黯然失色;有散兵游勇于旷野处瞎逛**的,也有双星相伴无言语长相守的;有的星座似有红光闪烁,有的星座寒光逼人。间或,一两线光亮划过夜幕,就会有人说出众所周知的寓意来。这样的静夜,星辉满天,是最容易想入非非的时刻。
那个时候,我刚好沉醉于《十万个为什么》的“天文篇”,没有城里孩子们的望远镜、观测仪,只有用双手托起自己的后脑勺或者下巴,像架着一副射电望远镜,默对星空,把书中的一个个文字对应一颗颗星子,让想象的翅膀掠过夜幄,穿越在星球宇宙之间。感觉有一种情愫,在这闪着星光的黑幕上发芽,每一只星子都是一个芽,任性地生长。累了,困了,支架便疲沓了,任由梦境在星空弥漫。许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那叫想象力。孩童时期想象力的翅膀,就是在这个时候生长出来的。
那竹床的凉意和满天星的诗意,还时时呈现在我的心幕,挥之不去。
与星星做伴,并不全是诗的意境,也有生活的无奈。许多年前的一天放学后,我照例与小伙伴们一同进深山砍柴。半天下来,天已擦黑,不知道是津津有味于山林里的野洋桃,还是一味痴迷于险处的风景,发觉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伙伴落在渐渐漆黑的山顶上。夜风冰凉,寒意嗖嗖,恐惧、孤独、寂寞、困乏、饥饿,交织着充塞着我的心灵。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会突然出现毒蛇、野猪、百足虫们,便挎着柴刀惊恐万状地爬上一棵树,攀到不能再高处。林涛滤掉了喧嚣,寒冷让时间停滞,只有巨大无比的黑色笼罩了我的心,似要吞噬我。风,吹干了我的泪线。猛一抬头,竟看到满天的星子在从没有过的近距离,簇拥着向我微笑,眨着眼睛。原来,它们全是我的伴儿,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数着它们,一颗,又一颗,像灯,点亮在我的心空。良久,忽然听到夜风送来母亲在远处的呼唤声,我这才放开喉咙号啕大哭着喊妈妈,以示意我的位置。那一年,我十岁。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想起小时斫柴的情景,这个困守山巅、星星做伴的夜晚,必定是要蹿起来的,母亲也经常回忆那夜进深山找我的一幕。只要有星星在,我就不会寂寞。
也有盼着星星消失的时候,那是一种对曙光的守候和期盼。当时家里有责任田,母亲总得在天不亮就出门去插秧,然后在早自习前赶回学校教课。稍大一些,我也该帮母亲分担了。插秧得长时间地弯着腰,累得人腰酸背疼,蚂蟥牛坨蚊子等吸血虫叮得人浑身痒疼。当然没法仰头望星,只能偶尔从田里轻漾的清水面上,瞥一眼映着的星子们,摇摇曳曳,不甚分明。终于直起腰来时,只见满天星儿正渐渐地淡出四起的曙色,像灰蓝色布上嵌着些许陈旧的珍珠。新的一天又来了。
曙光拂去了一夜的疲惫,我总在盼望山坳里那轮每天升起的红日,那辉煌四射的光芒,夜复一夜,年复一年。没有星夜的苦守,便不懂朝霞的美丽。那霞光,恐怕是所有的星子们攒足了一夜的辉光,做最有豪情的绽放了。从此,我认为,太阳有个妈妈,妈妈的名字,叫星子。
没有星子,就没有太阳;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个故事。
城里没有星星。我时常怀念遥远的南方,遥远的星空,我家的星星们。
落地的鹰
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回家的念头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像一只落不了地的鹰。”这年春节,我这只在梦里、在故乡上空盘旋了多年的鹰,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真真切切地开始了回乡之旅。
我记忆中的莲花塘是否山清水秀依然,那一草一木是否状貌依然,家乡亲人们是否认得出我,亲情是否浓郁依然?随着缓慢地颠簸在崎岖山路上的车轮,我的心情急迫而兴奋、忐忑而新奇。辨认车外远处依稀熟悉或不熟悉的景物,与记忆中的底片比对,山川依在,村舍如旧。山岭树木、田塍塘堰还认得出,只是弯弯山路早已改道,犬齿嶙峋的水港早已变窄,记忆中故乡山岭上两棵标志性的参天古柏不见了,本来滴翠的林子有了些衰景,来自现代都市的白色垃圾侵扰了原本一色青的纯净。
车轮一圈又一圈地慢转,一如我记忆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地回放,故乡一层层地褪去雾纱,我的心一寸寸地被悬起,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底回涌着,翻腾着,撞击着。突然,一条小路闯入我的眼帘,有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突然停歇,时光顿时停住,万物顷刻屏息,所有的过去和过去的所有陡地清晰起来,奔腾的感情在慌乱中急切地寻找宣泄的闸门。我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肺腑颤动,泪雨滂沱,涕水如河。父母为我所动,抱住我,一起泪水盈盈。最懂我的,是我的母亲,她曾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十几年,独自在这块穷乡僻壤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这条从莲花塘刘家通往万古堂小学的乡间小路,积满我孩儿时期的脚印,令我刻骨铭心,在一刹那间把我拉回到当年的场景!在这条小路上,我的小脚丫日见粗壮,挑柴火、捡谷子、背红薯回家,扛草头、插秧、打青叶,最后一步步走出穷山村。这条山路,像一根电线,联通了我和故乡所有的感情信号!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我与故乡有个约,请故乡等着我,等待我回家时那隆重的典礼。可是,仓促之间我就回来了,没有备一份礼,只有一颗虔诚而滚烫的心。那丝毫没有矫情的淋漓酣畅的一声长哭,算是我对家乡最隆重而深沉的礼拜了。
闻知消息的乡亲们怕我认不得回家的路,赶出几里在路边迎我。见到车来,成群的孩子们山雀般热闹起来:“来了,来了!”比赛着跑回村报信。莲花塘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老老少少几百号人,早已聚集在桅杆丘的小屋场和莲花塘边上,踮足翘望。他们同样急切地想看到,我这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林间垄间回声呼应,炸得整个莲花塘热闹得不得了。
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些阔别多年的乡亲们一直惦念着我,一直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点滴变化,一直演绎着我是如何从村里到县城到地区到省城到京城的故事,这真真地让我汗颜。他们是我浓郁乡情的寄托者和最忠实最精确的解读者,前几年在我的一本书里,收录了几篇乡情散文,乡亲们竟然都传看了,有的还专门进城买了来。这些粗糙如棕皮、枯瘦如竹茎、皲裂如地隙的,握锄头斧头镰刀砍刀的手,居然能小心翼翼地翻过那一页页薄纸,还不时发出“写得蛮像”的赞叹,有的人还能背出其中的句子,与某某人对号入座,令我感动。那本在浩瀚书海连一滴水都算不上的小书,在这个偏僻小山村里掀起这么大的热浪,有这么多的读者和知音,简直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乡亲们拉着我的手,挨个儿让我喊爷娘姑叔,有的比我岁数还小的我也得称叔姑,我恭谦得像个刚入学的童子。看着他们憨厚而满足的神情,我也显得满足而憨厚,像一只疲倦的鸟儿,飞回了山林,像一尾贪玩的戏鱼,游归了旧巢,着实放松。教我喊什么,我就乖乖地喊什么,要我答什么,我就老老实实作答,让我坐哪儿,我就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坐哪儿。什么地位、身份、学历、见识,统统放在一旁,此刻的莲花塘,只有一颗回归游子的心,被热心肠的乡亲们小心地呵护着、怜爱着。
拽着我左右看完了、问完了,乡亲们说,上你爷爷的坟上去磕头吧。一干人前呼后拥带着我们向后山坡去。坡上,安眠着我的祖父祖母。我曾穿过祖母纳的鞋、连的衣,跟屁虫似的追在祖父后面去捕鱼,去捉蛇,他们是我山村童话里的主人公。可是爷爷去世时,我正在读大学,学校没有通知到,老人家在风雪夜等候了一宿也没等到我这个长孙!如今他们默守在高坡上的坟地,静候着孙儿的拜谒。乡亲们知我要来,早用砍刀斫出一条路来。父亲率众多儿辈孙辈,向荒冢下长眠的老人行最古老、最朴素、最虔诚的磕头礼,肃穆庄重。三叔怕泥土湿了我的衣裤,示意我不必跪在地上,我说那是不行的。由急促到寥落的鞭炮声,在山间回响,平添了几分寂寥与孤独,增加了我对童年往事的追忆,对祖父祖母的哀思,不免黯然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