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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半夜我啃着过妈妈塞给我的那块走油肉。肉喷香,往下淌没走完的油水,油水滴在床单上。我想起了山里的苦孩子。

山里长很多结果子的树,也有各样小身材野牲口。可是,这些东西不会自己走到你跟前让你吃。我爹说,糟就糟在人三百六十五天顿顿要吃,哪怕能停上一天,做人也轻松些!果子要按节气慢吞吞地熟,熟了,飞鸟先吃一大半;野牲口呢,山里人天天在那里下套子,毕竟往里头钻的是个别,这跟人里头傻瓜没那么多同一个理。指望这些肉食,人倒先饿死,喂了野物了。

山村里人勉力养一两只牛,用来耕地的,吃牛好比吃家里壮劳力。养几口猪,都要拉去集子上换东西。只有过年,村里才一起杀翻两三头老猪,每家每户分点肉过年。

村东村西没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我们没学可上,每天一起打混。那时我们都饿得慌,钻林子里想尽办法,要弄点吃的。

我记得壮青和老四常和我一起到村背山上打鸟。壮青是表舅隔壁邻居,老四是我家隔壁的幺儿。我们没铳,我们只有三只老榆木做的弹弓。

山上多乌鸦多喜鹊,你要是吃过煮乌鸦和烤喜鹊,绝对不想再试一次。所以,我们能打的鸟少,大多数鸟小得不能吃,只能看看听听。我们目标是斑鸠,斑鸠用弹弓打不下来,所以特地带个木盆,用木棍支起一边,里面撒堆小米,牵着绳子伏长草里等。没等到鸟肉,自己先喂蚊子。

吃烤斑鸠的日子,我们三个心满意足,咂巴了嘴,比画要给偶尔路过的獐子下套。獐子是大肉,要是逮到了,带回家,几家爹娘嘴里也有点腥。可没想到,我一辈子下套逮住的唯一一只獐子,让壮青和老四反目成仇。

我们伏在长草里,大气也不出,虽然从没等来过獐子,还诚心诚意等。

那獐子是我头一个看见的,我还以为灌木林飞出一只奇大无比的褐色龙蝶呢!我看见了它脊背,我把手捂在说话中气最足的老四嘴上,老四不傻,立刻明白了。我们透过长草,看见一只美丽无比的小獐朝我们很不要脸堆起来的野果靠近,它有点犹豫,有点失神,然后我们见它一跳,拼命扭动,伏在地上,被绳子吊起半个身子,惊慌号叫。

我们跑上去,在它毛皮上抚摩,像抚摩家里的牛。獐子皮更柔滑,没牛皮臭味,有一股子荤东西的暖意,暖意像酒浆灌进我喉咙。

壮青突然说他不想吃獐子,獐子太可怜,不敢吃,还是解开套索放生好。老四馋得口水直流,说到口的好肉哪能让神经病放走,三家人家老老少少都馋荤腥,放了獐子,人怎么办?壮青没再说什么,他后来也分了獐子腿和一包下水拿回家,可从此就不和我们一起出来打野食了。老四说他脑子有问题。壮青说老四没心肝。我什么都没说,看他们为一只獐子结束了童年情分。

我对城里人不了解,只听表舅描画过城里人德性模样。城里人比山里人法力大,那是没人否认的。不过,我们山里人并不想变城里人,城里人那德性,听上去有点做人做腻歪了。也许因为他们天天有荤腥吃,我们一年难得沾一次吧?

转念想想一号楼里廖老头和施老儿,两只老猢狲吵闹成精,像极山里猕猴。壮青当年和老四翻脸,也没闹出啥动静,顶多见面一低头,擦肩而过。可施老儿和廖老头吵起来像女人撒泼,又像孩子赖皮。人一老,会变怪?

我房里没水,吃完走油肉,想去洗洗沾满脂油的手。走出昏暗车库,拐到大草坪上,对面食堂还留一排白色灯,乍一看是张惨白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呼吸夜里空气,夜气没山里清冽,却比白天纯净些。我在一个水龙头上洗了手,这几天肚子积食,我得好生走走。我想起表舅和黄院长把这些楼都交了给我察看,半夜时分,倒该去逛一圈。

我从一号楼开始。楼里灯都关熄了,有股子奇特香味,沿走廊有些红点子闪,还有一阵凉气。我打开手电,看见窗户关得紧密,顺一楼走廊走,扇扇门关得严实。上了二楼,也一样,连鼾声都关了禁闭。我走出一号楼,走进二号楼,二号楼没什么香味,但也不臭,楼道里窗户开得笔直,老人味儿散尽了。一楼和二楼的卧室,大多数敞着门,我看见卧室窗户也笔直,夜风透进来,倒清凉。老人都蒙着白色薄被,睡得像一只只蚕蛹。

三号楼和四号楼吓我一跳,这里简直鬼影乱飞。走廊里白炽灯下放了好几张拼拼凑凑的方桌,有几桌麻将,几桌扑克。房门都敞着,睡觉的人在里头翻身、叹气、咳嗽、吐痰、骂娘、打呼噜;玩麻将扑克的人捏着嗓子,低低地咕哝。白生生灯火将灯泡底下蓬头散发的老头老太映得三分人七分鬼。

好几双浑浊眼睛戒备地看我。我低下头,准备回去睡觉,这时我吃一惊,相信自己看见一号楼的方头粗脖子老鬼靠在四号楼二楼男厕墙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干啥。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进一号楼擦桌子拖地。干过一回活儿,微微出身汗,正舒服着,廖老头伙里那白发老家伙招呼我:“驾牛,开晨会了!”

廖老头笑眯眯看着我,他周围那些老头老太满怀希望看着我,样子特友好。这多少让我有点感动。白发老头指着一个沙发位,对我说:“坐下开会!”

还好这时候二楼方脑袋老头那伙起哄了。

“笑死了,”胖老太哈哈一笑,“养老养老,养神防老。以为自己是谁呀?每天吃了一顿就要开会?”

“开会要开的。”方头老儿好似帮廖老头说话,“人靠一口气活着。什么都没了,再不让人开会过过干瘾,人马上要怄死的!”

廖老头似笑非笑,瞪着二楼那一桌。他身边四川口音老太太急了:“这帮人闹啥子?开晨会都好几年了,闹啥哟!”

“你坐下,开会!”白发老头伸出手,扯我手臂。

方头老儿气力很足,身板子腾地从那桌椅子上竖起来,拦住白发老汉手:“你拉壮丁?”

“我看驾牛这小伙子懂道理,人家可没想参加什么晨会!”胖老太把我一把扯了过去。

我不傻,可我傻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驾牛,”廖老头从镜片后抬起眼睛看我,“黄院长告诉我们,有事可以请你帮忙,对吧?”

我看看他,今天他眼睛不眨,于是我使劲点点头。

“那么你帮我一下,我要去房里换一下衣服。”他拄着拐杖要立起来。

“廖局,我来吧?驾牛不熟。”白发老头跟着立起来。

“总要教会驾牛的,不可能老烦你。你也做不动啦!”廖老头说。我上前一步,扶着他,慢慢往他房间移步。

“这不是?”二楼胖老太吧嗒嘴巴,“都这样了,整天还盘算什么开会?开会是琢磨整人的。养老院就该取消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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