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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天还没黑透,黄蜻蜓密密低飞,我跟着过妈妈去厨房。厨房和食堂坐落在中央草地西边,横在黄院长的鸡笼子楼和老头老太们住的楼房之间。我们沿小径走,想绕到食堂后边去。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时候,草地木椅子上坐满了老头老太太,乍一看,像两头鸡笼子打开,一伙老鸡全放草地上溜达!

过妈妈推开一扇往外冒油烟的小门,门上的油腻,像人的汗珠,慢吞吞往下淌。我摸了一手掌,心里一阵满足:这下天天管饱!

眼前一大溜穿白长袍戴白纸帽的男人,个个手里抄黑铁锅,就着一排排黄红的灶火,正炒菜。锅里红红绿绿往天上蹦;空气有甜有辣,香得我打喷嚏。

过妈妈回头,对我一咧嘴:“你管着一号楼,那伙子老不死,吃得最好!”

我在辣椒油烟里快活地淌眼泪。过妈妈把木盘子“哐当”一声扔一个白瓷砌的大槽子里,抓住了一个人:“王大厨,今晚开不开台子?”

“嘘!”那人肥脸上蛋大眼睛一瞪,眉毛倒竖成两只大飞蛾。

过妈妈嘿嘿一声:“这是李总管表外甥,今天刚来,专伺候一号楼。”

“一号楼?”王大厨拖泥带水哼一声,朝我转脸,越凑越近;我见他厚嘴唇充血,如憋尿山魈的红屁股。他眼珠子有粗黑眉毛保驾,像不怕猴子掏的鹞子蛋:“小乡巴佬,伺候得了一号楼?”

“他是小哑巴!”过妈妈嘻嘻笑个不停,“看那些老鬼再告状!”

“哦?”王大厨笑了,一嘴黑牙,牙缝腻着肉屑和绿菜丝,“哑巴不讲话,抓不住话柄。”

“可是,”他问我,“哑巴难道就不告密?你能写字不?”

“好!好!”他对着我脸跷起大拇指:“连我也不理!”

“今天那只粗毛猪没挑剔厨房?”过妈妈从衣兜摸出一包烟,敬了一支给王大厨,自己也叼上,点火。

“今天是三个老婆凑钱给他点的生日席。”王大厨喷口烟,“特地给了厨房一百元辛苦费,我看她们可怜,亲自炒小锅。”

“傻X三婆娘!”过妈妈冷笑一声,“黄老板怕心里不后悔?招谁,也不该招这只粗毛猪来!”

“也好!”王大厨咧嘴笑了,“给那廖胖一点颜色看,叫他知道:煺毛的孔雀不如鸡!见谁都放不下那架子,下台官碰上硬毛猪,才是场好戏。”

“我看,廖胖那种人,”过妈妈吐个小烟圈,“不该住到养老院。就算公司翻脸不认他,缴了他司机和车子,断他月供津贴,他也不能笨到来挤老百姓。”

“他死了老婆子,儿子不养他,住不住养老院,恐怕没得选。”王大厨说,“混了一辈子,最后不该还还?”

过妈妈递给我一瓶启了盖的东西,瓶子上贴纸,上头画个宝塔,冻手。我以前没喝过啤酒,酒覆着厚厚白沫,我啜一口,什么也没啜到,一股冰酸。

过妈妈在衣襟上擦擦手,带我穿过厨房,进食堂。

食堂奇大无比,如同一个盖上天棚的小山谷,里面爬满老人。

老人最大的特征是他们的眼光,那种眼光,可怜巴巴在空气里挪步,和你对接一眼,立马胆怯地沉到地上去,弹不起来。很多老头老太婆拄着拐走路,跟我养过的蜗牛那样不慌不忙。有些拐有三条腿,甚至镶个平底盘,比食堂柱子还稳。

我闻到浓重的老人味儿,这气味并不霸道,却令你不安。好比在水里你闻不到鱼,在岸上才闻到:鱼腥永远是不祥之兆。

过妈妈不停地跟老头老太打招呼,高兴得像只绕灯火撒欢的夜蛾。我跟定她,游动在老鱼们中间。

跑食堂外面,鼻子里还一股老人臭。过妈妈说:“现在该去一号楼了!”

天已全黑,外头草地上一个人影不见。过妈妈说:“一号楼的人是不来食堂吃饭的,你负责送。他们吃什么都拿菜单点,每人吃得不一样,不能搞错。现在这时候,晚饭吃过了,应该在喝茶。”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号楼,底楼沙发房间,嗡嗡一片人声,老人味没食堂浓。我听见很多嘶嘶嘶的吃茶声音,还有嘀嘀咄咄的小嗓子。

过妈妈对几个端茶送水的女人说:“明天驾牛也来伺候啦!今晚我先带他认认门!”

我一眼看见那个白皮肤爆眼珠的廖老头,还有那黄黑脸方脑壳的施老儿。并非他们身材出众,是他们坐着坐着,已经坐成了阵势!

我们山里,猛兽都绝迹了。我爸妈那一辈,听从上头吩咐,挖陷阱,下绳套,枪铳药箭齐上,把大牲口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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