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牛,你是个有能耐的,你给我当总管,你舅老了,当不得了。”他往椅子里一坐,脏鞋子又放到了我的被单上。
“你是谁?”我问他。
“我是过院长。”过强回答我,脸色很认真,“驾牛,别担心!只要这几百个老家伙还住在金鹤不走,我们就有机会。”
“驾牛,我们还可以招新的老家伙进院子来。他们就像是庄稼,一茬收割过了,还有新一茬,四季轮流,永远都会让我们有收成的。黄院长和金鹤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我准备把养老院名字改成‘过鹤会所’,让它姓过,重新来过!”
“那些老家伙,他们能服你?”我笑了。
“我们刚才把廖老头也叫来,一起谈的生意。”过强得意洋洋地打个哈哈,“人只要不发疯,总愿意做生意的嘛!他们都有了股份,摆平了。我也替你要了,我们哥俩一起干!”
我回山里的路是迂回的:跟我爹辞了行,我先到了吴三妹上班的大城,我打她电话,打不通。我挑着行李,在她上班的大楼下等了她一星期,没见到她人影。那个外国老头第三次看见我在楼门口的时候,不再假装不认识我了,他走过来,用中国话对我说:“崔西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你走吧!”
“她说去外国出差。我等她回来。”我回答他。
“不!”他摇摇头,“她没出差,她辞职了。”
我在山里从来不迷路,不过,这大城如同一只嗡嗡声四起的蜂巢,我竟然不知道吴三妹住的地方应该怎么去找。以前,都是她叫了汽车,转来转去直接到她家门口,我从没问地址,我叫了汽车,试着找了三次,只好作罢。
我坐了最慢的火车,一个瞌睡连着一个瞌睡,像地球就此停止它的旋转,和我一起进入昏沉之乡。我在山脚县城跳下火车,一大块碧玉般的山势从天上朝我压下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我放开鼻翼,让林子的气息将我全身充满,思乡的泪水满了我眼眶。忽然,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即便没有吴三妹,没有爹娘,我也可以在天地间好好地活着……
柳杉好比大城里的楼柱子,一根根高耸入云。褐色树干毛毛糙糙的,硬硬如针的杉叶密密排列,给我的路遮墨绿色的阴。我闻到了山涧的湿气,闻到了独角仙和甲壳虫在树窝里啃树芯子的气味,闻到了山蚂蟥滚到脚边的阴暗气息……我想到就要见到娘了,心里一阵欣喜,她是不是还躺在**不能动弹?她的草屋会不会太潮湿?
我看见竹林边娘的小草屋,腿都软了,真是连滚带爬扑过去,一路跑,一路觉得害怕。跑到门边,我差点昏过去:草房子已经没了顶,里头扔了一地破罐子乱砖,两只肥大的石龙子从地上直蹿到破墙上去,转着发红的眼珠子看我……
娘?!
供销社的臭张第一个在山路上碰见我,我一把拽住臭张,带着哭腔:“我娘呢?”
臭张笑了,暴眼珠毫无礼貌地瞪着我:“驾牛啊!你这浑小子,不知道老婆在哪里也罢,连老娘都丢了?”
我一点不觉得臭张可恶,他说的就是我这混球啊!我丢了老婆,不知道怎么丢的。现在竟然跟臭张问我老娘的去向。我丑,我苦,我认了!
“你老娘好福气,住了新盖的楼房啦!”臭张吸了吸鼻子,“有烟没有?”
抽上了烟,臭张不卖关子,告诉我我娘和我表舅家的住在一起了,就在柳杉王后头的山坡上。
我顺着臭张的手指跑上山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了好大一栋白墙黑瓦的大房,几乎跟金鹤一号楼那般大了!我娘凭什么住在一号楼般漂亮的楼房里?
我有点心虚地跑到楼房门边,往里偷看,一看就看见了我老娘:老娘的腿脚好了!她正弯着腰,在地上放晒新鲜笋干和扁尖的竹匾。白头发好像也少了,脸上皱纹像**花瓣,皱纹里顺坎坎流着汗水……
“娘!”我大喊一声。
娘转身过来,喜上眉梢;闻声从堂屋里跑出表舅妈;我抓住两个老太太的手臂,太阳全部照在我一个人背上,火烫火烫的感觉……
没到吃晚饭工夫,我就知道了我该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喝着表舅妈热来的米酒,听娘告诉我那些我隐隐约约猜到一半的真相,以及打死我也想不到的其他……
娘大概怕我吃不住,说得吞吞吐吐。凡我一听就明白的,她顺着把事实全告诉我;我要是有点呆头呆脑,她就打住了,借口针头线脑小事,不同我说下去。
有些事情是我马上就弄明白的:
房子是表舅花钱请人造的,眼下刚起完,就住了表舅妈母女和我娘三个,娘知道我爹还在,指望我爹哪天要回了山,也能在这里住。
娘的腿脚,不能动弹已经好多年,是表舅用汽车送来的洋大夫给看好的。我不懂娘说的那些,不过娘告诉我,洋大夫是用了什么时髦的新医术,研究了娘的基因,从基因这头给她治好了。
娘说,表舅和表舅妈离了婚,分开过了。不过,表舅给了表舅妈很多钱,多到她母女俩不知道是伤心好,还是开心好。
娘又告诉我,表舅也给了她钱。表舅说当年我爹出事,跟他带路让人试验猴子有关,良心上过不去,算赔的。娘说,表舅还有钱给我。
说到表舅为啥要给我钱,她跑出去烧水,就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