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教练上下打量我,突然拍自己额头:“什么意思?她让个哑巴来?”
男老婆拉了施教练到女墙角落去,在那里咬耳朵,施教练指天指地,说个没完,男老婆声音嗡嗡嗡的,虽然听不清,让我心里烦。
施教练甩着肩膀朝我走来:“小哑巴,下去跟黄院长说,这几天我们都不会离开这楼顶,让她把吃的喝的送上来!”
我看着他,方头老儿站到我跟前,比我矮了半个脑袋,他脸上都是小皱纹,所以远看还挺光润,他有一股子臭味,是吃了蒜不洗澡的臭味。
我摇摇头。
“嗯?”方头老儿伸手就给我一巴掌,打我肩头上,“给脸不要脸!”
我心里一糊涂,更想呕了,我弯下腰干呕。方头老儿给我头顶又来一巴掌:“叫你个小鬼,成天帮着姓廖的!”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样,跟在山里遇到马猴一样,我一旋身,捞住方头老儿胳膊,反着圈儿就卸脱了他臼。方头老儿哎呀一声,我又捞了他另一只手,也给脱了臼。
他顿时软绵绵的,我一使劲,举起这大肉疙瘩,反着搁肩头,防着他咬我,大踏步就走下楼去。急得那三个老婆大呼小叫,像大户人家死了户主。
我腾腾腾走进鸡笼子楼,方头老儿一路叫骂,却一动不敢动,动动他就疼。我用脚轻轻撩开黄院长办公室的门,走进去,把方头老儿放在廖老头椅子前,他一屁股坐下去,两条手臂挂着,活像身上披了件长袖衬衫。黄院长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我表舅开始笑起来;廖老头坐着就给了施教练肩膀一脚,踢得没有力气……
表舅笑得噎气,我瞪着他。表舅说:“这样子好,廖局和施教练,当着黄院长面,咱们今天了一了账,到底什么仇什么恨,关起门讲明白。活到老不容易,别哪天糊里糊涂弄出人命来!”
表舅看我像看水一样清,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着他钻进小车,司机载着我们去北边靠海的那个大城。据说,吴三妹是在那里被人看见的。
我不顾表舅的呵斥,大热天带着大蛋的皮。我再没有朋友了,只有死去的大蛋。只有大蛋,在我和它的皮独处的时候能听听我心里话。今天我可能碰见吴三妹,也可能见不到。无论见到见不到,我都一样害怕得发抖。我现在听不见表舅教训我的声音,我躲在大蛋的皮里面,我像只鸵鸟埋头在沙子里,我需要离开表舅远一点,听自己的心跳。
车开了很久,我们在西湖边停下来,喝过冰镇绿豆汤,吃过醋鱼饭。再上车,车就跑飞快了,表舅说,得尽量早一点到,能不能见到吴三妹,全看凑不凑巧。
车开进大城,我晕得心发慌。这城里的楼和山峰差不多高,亮晃晃反光,一剑剑刺进云里。更可怕的是人,大群大群的,虽然不至于像山里狼群那样瘆人,不过很多面孔上的表情和狼没什么不一样。吴三妹怎么会在这里?她小时候没被狼群叼走,现在却被人群叼去了吗?老任和她在一起?他们在这城里卖山里土产吗?
表舅打开车门,叫我下车。
我才下车,他一把从我手里扯掉大蛋的皮,往车里扔:“再让我看见你这熊样,看我不替我姐收拾收拾你,没出息的软蛋!”
我的确发软,脚都迈不开步,一动腿,就撞到路边走的人。那些人回头看我,像看傻瓜。表舅带我走到条小路上,抬头是让我睁不开眼的高楼,比山还高!这楼要是倒下来,一万个驾牛也压扁了!表舅看看表,自言自语说:“着什么急呀!”
他推开一个店铺子的玻璃门,我跟着往里进,什么都看见了,什么也看不清。这铺子大体是绿色的,绿色里杂着无数颜色。很多人端着白杯子,在空调凉气里喝热水呢。表舅看我一眼,指指前头玻璃柜,我一看,傻眼了,柜子里头全是吃的,面包、蛋糕和水果,没见过红红绿绿这么好看的。表舅替我点了东西,又要两个白杯子的热水,我们坐到窗边椅子上,看得见对面高楼大门。
表舅把个一圈圈圆弧的面包推给我,给我发烫的白杯子,说:“看着对面的门,看见吴三妹出来,你就跑出去拦住她!”
我愣了,吴三妹会在这山一样高的楼里?她在里头干啥呢?刹那间,表舅又飘远了,像被隔到玻璃墙外头,我独自一个人坐在这奇怪的地方,周围都是城里人,我等着曾是山里女人的吴三妹。
她会不会在这里干辛苦活?我心里一酸。吴三妹是个能干女人,什么苦活累活都难不住她。老任会不会让她来城里干苦工挣钱?我怕见到三妹憔悴苦恼地从这门里走出来。那样子,我都不敢上去认她。
有几个女的,穿得让人脸红,从楼门走出来。她们穿的那种衣服,穿了比不穿还不要脸,涂红了嘴,拉丝了头发,简直就是勾男人的妖怪。我心里一惊,又一凉。老任不是个好东西,他会不会把吴三妹给卖了,让她也当妖精挣钱?
我两只手摸索大蛋的皮,大蛋不在我身边,这可怎么办?我惊惶的脸色恼了表舅,他又闯到我面前来,对着我呵斥。我拿起面包,大口大口吃,这面包一捏就碎,放到嘴里就化开。我端起热水喝,水是苦的,我想吐出来,表舅打了我一下,说:“这是咖啡,给我咽下去,乡巴佬!”
我喝了苦热水,心头忽地亮堂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害怕了。我问表舅:“吴三妹在城里干啥活?”
“你见了她,自己问她。”表舅说,“喏,你看,那个不是她?”
我手一挥,没喝完的苦热水打翻在桌面上,烫了表舅的手。我顾不得,扭头去看,看见一个城里女人,漂亮得了不得,穿着白衣服黑裙子,身子是身子头面是头面,从大楼走出来,正朝我们这边来。我刚要摇头,忽然呆住了,这城里女人,怕不就是吴三妹!
我不知道有没有另外打翻什么,反正,我像被烫了那样跳起来,身不由己朝吴三妹跑,咚一声头撞玻璃墙,出了洋相。我捂着额头回身找着门,跑出去,吴三妹已拐了弯,慢慢在前头走。
我追上去,到了跟前却站住了。她背对着我,身子头发皆骚情得很,还有一股子我闻了晕的香味,撩我喉咙和肺,我泪溢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