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吼?再吼我死给你看!”她与他撕扯着,作势要自杀。
夜晚风定,李清照喘息着依在床头:“玉夫,叫我看看你的手腕。”
孙玉夫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低声道:“姑姑别担心,只是点儿皮肉伤,我才不会伤到筋骨呢!吓吓他,免得他以后习惯了,动辄对我大呼小叫的。”
李清照知道她又在瞎扯,明明自责自愧才会自伤,却故意轻描淡写的瞒天过海。她不理会她,轻轻拉住她的伤腕,挽起衣袖,回身拿出一瓶金创药,洒在伤口上,她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李清照拿了白纱,仔细为她包好,叹息了一声,再也无话语。
孙玉夫扯扯姑姑袖口,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生气了?”
李清照点头:“嗯。”
孙玉夫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错了,定要让您多吃些冰镇水果,让您吃坏了胃。”
李清照气恼道:“南辕北辙!”少顷才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如此不爱惜呢?”
孙玉夫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怯怯地道:“姑姑,我不碍事。”低头蹭着李清照胳膊,抬眼看着她道,“姑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就别生气了好吗?”
李清照被她的伶牙俐齿逗笑了,缓声道:“好,怎么不好。”
孙玉夫笑着站起来,探身将一个抱枕垫在姑姑背后,然后正襟危坐,说道:“姑姑,现在该您向我赔礼道歉了。”
李清照知道她又在耍小诡计,故做懵懂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孙玉夫嘟着嘴,倔强道:“咱们早说过,哪儿不舒服就快点儿告诉我,姑姑却怕我担心,什么都不说。我的心很痛很痛,这痛一直不减,姑姑必须道歉!”
“好了好了,姑姑向你道歉好了。”李清照抱拳一揖。
“光道歉不行,还要改错!”
“改错改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夜风习习,孙玉夫安顿姑姑睡下,自后门入忆青园,绕过凌霞阁,来到荷塘边,抱膝坐在柳树下的青石条凳上,望着满池的荷花,泪流满面。风过荷塘,吹起荷花仙子的翩翩舞裙。月影在水中摇晃,给仙子披上优美的银装。
孙玉夫无心欣赏,流着泪自说自话:“姑姑怎么了啊?自这次从监狱出来,就没清净过。”
三更了,她依然独坐,想想哭哭,支颐发呆。
第一缕晨曦穿云破雾,映亮东方,也惊醒了她。她揉揉眼睛,慌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发现褙子和裙子全都湿了。昨夜绵绵雨丝,她沉于悲伤不曾觉察。清寒的细雨缓缓地浸染万物,她在这夏夜的雨中沐了一夜,浓密的睫毛上凝着亮晶晶的水珠,衬得那眸子愈发动人。到底是年轻人,除了眼窝有些乌青,也不见怎么憔悴,望着东方露出的鱼肚白,她将长发一直捋到发梢,雨水顺着发梢滴到青石条凳上,她瞥一眼池塘上的轻雾,转身便往回走。
吴皇后一连多日派来太医,每日往返川流不息,各种名贵药材流水般地送来,可李清照的病就是不见什么起色。这日会诊,屋里挤满了人,太医们流水线般地独诊,然后神情肃穆地合议。孙玉夫去厨房看孙嬷嬷煎药回来,刚走到廊下,忽听轻微的声音在廊柱旁响起。她微微侧目,看到两个太医正在低头争论着什么,他们并没看到她,自顾自地低声说着。
来会诊的太医都是信得过的旧朝老臣,这两个大概都已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孙玉夫不好凑近偷听,距离远些,听得不甚清楚,仅听到一些模糊的词,什么思虑太重、耗尽心血、形气羸弱、内外两虚、油尽灯枯、无力回天等。
“请问两位大人,有什么话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却要在暗处窃窃私语?”孙玉夫有些恼怒,上前一声低斥。
两位太医转身见孙玉夫正在怒视,拂袖道:“无礼的丫头!”
孙玉夫没再接话,满面怅惘地看着院子里的人影往来不息,夏嬷嬷和孙嬷嬷匆忙进出,赵士程忙着招呼太医。
公元1147年元宵节后,赵鼎又一次和李清照密谈了半天,又合议、核对了一天案卷,临别时被孙玉夫送到后角门旁,他凝重道:“依我看,夫人清减很多,神情倦怠,身体大不如前了。”
“姑姑以前总是失眠,去年夏天以来能睡了啊?”孙玉夫强笑道,看着槛前梅花萎谢,一瓣瓣被风吹走,旋落成了装饰树根的金英。她有些困惑,旋即又道,“但每日吃得很少,好像极为疲惫,总是精力不济,记忆力也更差了,常忘记写了什么、说了什么。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难道是渐入老境,体力脑力衰竭?宫中的太医也来会诊过,却找不出病因,只说体虚。”
赵鼎鬓发斑白,目光犀利:“夫人她,也只长我一岁。怎么会体虚至此?无缘无故地昏睡,我担心是……”
“担心姑姑被人下药?”
“不妨告诉小娘子,老朽或有灭门之祸,早已自书墓石,并作挽联: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赵鼎向天而语,举袖擦去老泪。向晚的风吹动他的褐色衣袍,拂过他的苍颜,冷冽而悲壮,他腋下夹着宗卷,稳步下了台阶。
孙玉夫神情黯然地送他上了停在后角门的马车,含泪作别,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站在梧桐树下抚着发梢想:赵大人分明在说,姑姑的反常虚弱,不是“自然”,而是“蓄意”!说因为忠奸簿,他俩都遭到了迫害。
孙玉夫顿觉毛骨悚然,周边的空气变成可怕的黑雾。
忆青园里万紫千红,大片的扶桑花将凉亭包围。李清照坐在亭里,正晒着太阳品着香茗,夏雪在旁服侍,听主子叹道:“每日里脑子不清,没的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夏雪道:“赵大人昨日来,主子便一直劳累,这会儿正当歇歇,身子骨最是重要。”
四角帷幔被流金八宝钩挂起,北面的栖纱窗外,是落日下的湖光山色。孙玉夫站在亭外偷偷哭着,霞光闪耀间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灵秀之气逼人。反复想着赵鼎的话,她便一阵阵地惊悸,牵涉忠奸簿的两人,怕是都已骑虎难下。
伤春的三月,赵婉病逝,李清照悲痛欲绝,执意赴明州鄞县史府吊祭。五月,赵思诚病逝。史浩前来盘点行程,李清照体力不支,赵士程随去吊祭。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月移树影一片银白,孙玉夫吟着诗进入书房,见书案上的宗卷堆了厚厚两摞,标有+号的为忠臣,要保留晋升的;标有×的为奸臣,要清洗铲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