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略觉欣慰道:“踩了小白兔脚,本是无意之举,妹妹出言不逊,你就该言词谦让,上前哄哄她。可你不仅不哄,还要反唇相讥,记住以后不可重犯。”
见赵士程点头答应,李清照转面孙玉夫,和蔼道:“玉夫你也说说,今儿错在哪里?”
孙玉夫本是十分伶俐之人,早已想好了言词,低着头道:“玉夫违背了仁、义、礼。哥哥无意中踩了兔子,玉夫不该失礼责骂,没的叫人笑话不仁不义,不给姑姑这个师傅长脸,因此恳请责罚。”
听了小女孩的“不仁不义”,三个大人无不哑然失笑。李清照抑住笑意道:“礼是为人处世的根本,仁义是为人处世的道德规范。你小小年纪就不留口德,动辄就说什么‘小妇养的’,这样说话与市井庸人何异?断然有失世家小娘子礼数。以后再莫要狂言恶语,记下了吗?”
孙玉夫连连点头道:“姑姑放心,玉夫记下便是,若要再犯就是小狗。”说着,伸出一个小指头,见李清照面色不悦,忙双手交叠放于腹部,规规矩矩地跪着,低头吐了吐舌头。
李清照再问李方,小男孩儿咬了咬嘴唇,忍气吞声的样子,瓮声瓮气道:“侄儿错在脾气太差,有失名门风范。”
李清照上前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你这是避重就轻,就该重罚,打一顿板子了事。”
打一顿板子岂不屁沟开花?连吃饭、睡觉都不成了!李方没少见过下人挨板子,千万莫叫人抖威风抖到自己头上!挨打受痛事小,丢人现眼事大!因此他绞尽脑汁检讨,眼睛转来转去,小脸憋得通红,可也憋不出措辞。因为平他日里贪玩,并没好好听讲礼法,最后他挠挠头皮,怯怯地道:“我,我知道,我错在不忠不孝不智……还有……还有……这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了!”
小女孩儿自诘“不仁不义”,小男孩自诘“不忠不孝不智”。看来这场询问颇有成效,李清照再次失笑,颔首道:“你不仅不忠、不孝、不智,且还不悌、不诚、不信。尽力帮助弱者叫为忠,对父母尊长尽孝为忠,敬奉父母尊长为孝,明白是非、曲直、邪正、真妄为智。今天,你父亲不叫出城,自有他的道理。你却大吼大叫,无理取闹,是为不忠不孝不智。悌者,兄友弟恭也。你不知爱护胞妹,经常欺压她、羞辱,是为不悌。诚者,以诚居心,处世端正。信者,诚实,不虚伪,不忘恭敬。你明知犯了错误,还想在长辈面前蒙混过去,是为不诚不信。百善孝为先,诚信德之本。这些错误若不改正,你将来何以立身?律己不严,没的处处惹是生非,让你父亲母亲操碎心了!”
李迒双目像要喷出火来,指着李方骂道:“你是长兄,虽然只早妹妹半个时辰出生,也是长兄,就应该处处照拂幼妹,以成正范。没想到你越来越暴戾、苛刻,动辄撒泼耍赖,一点也不待见妹妹。对自己胞妹尚且如此,将来如何立身处世?恐会丢尽我们李家的颜面!”
李方倔强地低着头,一句也不分辩。李迒指着他骂道:“李圆是你妹妹,有你这般做兄长的吗?一把将她推倒,瞧着她哭得出不来气,理也不理,我没和你讲过兄友弟恭吗?没心没肺的孽障!”
他想要上前踹儿子一脚,被颜蓉拉住了。李清照看了看撕扯着的李迒夫妇,说道:“哪个小孩儿不犯错误?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只不过我这会儿心血**,正想训教一番,若是让你们这般动气,倒是我的不妥了。”
李迒摇头道:“姐姐哪里话,都是弟弟管教不严,还是请姐姐说吧。”
轮到问李圆了,还未开口,小女孩儿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哽咽道:“圆儿错了,不该与哥哥哭闹。”
李清照的目光停在李圆身上,看着她一双噙泪的眸子道:“圆儿,你定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还受了牵连,可是这样?”
小李圆神情犹豫地点了点头,李清照道:“姑姑今日便要告诉你株连的道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损俱损,你今日固然没错,但混在其中哭闹是真,因此我要一同罚你,你可服气?”
李圆张大了嘴,见丫鬟将家法递给姑姑,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李清照转过身子,对李方正色道:“李方,你是李府的大少爷,最得父母宠爱,原就比妹妹更体面些,日子长了,未免养出了你的跋扈之气来,平日里心头不满,便直头愣脑朝妹妹发泄,也从来无人说你。须知一个人想要有所作为,自幼必得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姑姑,玉夫斗胆相问,什么叫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孙玉夫抬头,低声问道。
李清照这才意识到这两句话说得太深了,小孩子们理解不了,笑了笑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培养天地间坚毅不屈的浩然正气,效法古今道德完美的圣贤。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气度必要恢宏广阔,目光必要高瞻远瞩,思想必要绵密周详,生活必要清静恬淡,言行必要光明磊落,但不可以流于偏激刚烈。言至于此,望哥儿姐儿们明鉴。”歇了口气,她转了话题,“素日里我见你们兄妹如何闹着,我向来装聋作哑,不过是想着你们到底是亲骨肉,同气连枝。没承想你们今日现出这等模样,与那缺书读无饭吃的小户人家有何两样?令我好生齿寒。为了你们能改过自新,将来成为有用的人,现罚你们每人十下手棒,回去后再抄一百遍《周礼),谁若不能完成任务,就接着受罚!请家法来。”
丫鬟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一条紫檀木尺。李清照将托盘里的木尺拿起,那紫檀木尺在灯光下泛着紫褐色的光泽。
赵士程硬着脖子咬着嘴唇满脸倔强;孙玉夫吓得呆若木鸡;李方见了家法便软了一半,忙膝行过去,扯了颜氏的衣裙哀求;李圆又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颜蓉硬着心肠甩开儿子的手。李迒觉得李圆可怜,忍不住为她求情:“圆儿年纪最小,身子又弱,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不如训斥几句,家法免了,她一向温顺懂事,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
李清照摇头拒绝:“不成,非一起处罚不可。今日圆儿这顿板子,就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一耻俱耻!免得养成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习气。”
李迒觉得极有道理,要是将来有一天定都安居,贵胄世家的孩子们免不了要聚在一起,切磋学问,鼓励志气,可别到时候自己的儿女不识大体,不懂道理,闹得叫别人家小瞧才是。姐姐今日这番金玉良言,连他夫妻一同受教了。
但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木板上下跳跃,打在孩子们的手上,皮肉剥离般地痛。李方的掌心一片火烧,他尖声号起来。赵士程龇牙咧嘴,拼死不出声。孙玉夫哭得悲天抢地。打到第八下时,李圆已经疼得面色惨白了。
颜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掉泪。周围的丫鬟婆子都是一脸恻隐,李迒也转面,无法直视。待板子打完后,颜蓉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搂住李方李圆心肝肉地哭着叫着,不肯放手。
因为出城起事,最后又归结到出城。李迒望着门口叹道:“自大唐以来民风彪悍,大宋皇室更是如此,皇家狩猎,成了考验武士的一大法门。目前正是春猎的好时光,可官家为何不出城狩猎?若非张才人晕船生病,御驾岂会在此滞留?”
李清照豁然开朗,面色一凛道:“金人随时会打过来!”
这一句金人,唬得四个孩子都不哭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
不久,事情果然应验。金人海陆两方面进军,很快攻陷了定海。李清照姐弟随着赵构御舟,逃向昌国县的桃花岛。
桃花岛位于东海之中,奇峰怪石,山花烂漫,环境清幽,宛如人间仙境。岛上悠悠高山,怪石嶙峋,这里一片碧海金沙,那里一片幽涧溪洞。东一片琪花烂漫,西一片瑶草葳蕤。南边山势起伏,花树葱翠;北边绿草如茵,点缀着缤纷鲜花,如同织锦。
昌国县的县令派专职人员引领着庞大的队伍到了岛上,将赵构君臣及内眷在各处石屋安置就绪,又一连数日派船运送辎重,以备抗敌。
到了桃花岛数日,李清照的心情与赵构君臣一样,像张满的弓弦突然放松。自建康失陷以来,一直活在被金人追逼的阴影里,各自带着被压得匍匐在地的心境勉力支撑,此时不禁感喟如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