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时间,史师仲已打马来到近前,身上氅衣遮蔽风雪,彼此见礼完毕,朝前行进。千军万马在雪幕中穿越,队形密集,整齐划一。雪亮的刀剑在灰黄的天幕下闪着锐利的光芒。战马疾驰,速度惊人,半个时辰后来到大名府城外的练兵场上,大部队在此安营扎寨。朔风凛冽,吹起天空黄云,吹得荒草索索乱响。偌大的空场四周环绕着枯树,周边是荒草丛生的旷野,远方是苍茫的山林。梁中书陪同童贯、史师仲、蔡攸、辛兴宗、李迒、王禀、杨可世等人缓步进入事前搭起的军帐避寒。到处都是急着避寒的将士,乱哄哄地已没了队形。
史师仲在人群里发现了李迒,向他招手致意。李迒急忙挤过来行礼,问好。
史师仲满脸都是勉强的笑:“你也被派来了?北地寒冷,可受得了?”
在京城这几年,李迒没少去史府拜望,与史师仲夫妇皆已熟稔,此时笑得光风霁月:“小弟请命来的!大人抱恙北伐,我还怕吗?”
史师仲一拍李迒肩膀:“名门之子,好样的!”
李迒抱拳道:“若说名门,越得过明州史家吗?”
“哈哈……”两人同时一笑,接着说了会儿家常话。李迒问史师仲贵体如何,吃药没有。史师仲说肺疾乃是小病,但是难缠,常年吃药,一遇冷寒便犯,说着接连咳嗽,咳得面色发红,直喘粗气。李迒心上恻然,不知如何安慰,却有一将官过来请他们入座。两人一前一后随着那将官走,见练兵场上无数军帐已经搭起,另设了酒宴专用的敞篷大帐,下面大约设了一百多席。府衙里的差役们将搬来的几案、凳子、碗、盘、碟、钵、筷子、勺、杯、盏、壶等食具一一摆好,各处放置了灯笼火把,也不过花费一炷香工夫。
一阵冷风扑了过来,灯笼火把摇曳不定。梁中书、童贯、史师仲、蔡攸、辛兴宗、李迒、王禀、杨可世等人徐徐进入帐篷,以礼就座,但闻四下里人声鼎沸。
大帐正中灯火通明,光线有些刺眼。童贯坐在正中,太多的光芒使他的面部轮廓模糊不清。一身银辉盔甲上的兽纹利爪,像是锐利的钢刃刺向人群。
职位低微没能入帐的全部坐在外帐,团团围绕出场中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旋即搭起高台,但闻丝竹之声响起,一群体态婀娜的歌舞姬不住地走台换场,轻歌曼舞,姿态魅惑。各色珍馐佳肴送上席面。美酒未至,先设看菜数碟,及至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将士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大帐外人声浮动,比帐里的气氛更加热烈。
正当此时,帐外响起激越的马蹄声,只见一大群战马以惊人的速度疾奔而来,接近营帐时,数十位全副披挂的胡姬从大帐后跃出,凌空翻身,上了疾驰的马背,动作整齐划一,姿态优美。大帐内外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为首的胡姬英姿飒爽,指挥若定,率先驰入场中,右手长矛左手盾牌,连续做出各种冲刺、抵挡的花式动作。后面的胡姬以她为帅,动作行云流水,整齐美妙,表演的是盾牌舞。
另有数十个鼓手、号手,以雄壮的鼓点和号子掌握着舞蹈的节奏。胡姬们在激昂的锣鼓和号子声里变换着方阵。铿锵的锣鼓,胡姬舞步,混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向周边空气里激溅飞扬。忽见所有胡姬同时收矛,将盾牌放置身后,拿出匕首,脚钩马镫,翻身倒垂,藏身于马腹之下。只听嗖嗖的破空声连环响起,无数把匕首同时射向场外的靶子。嘭嘭嘭!随着一连串的声响,厚重的靶子顷刻折断,竖直飞出,呼啸着钉入一棵巨大的松树上。红心处密密麻麻地插满匕首,层层叠叠堆积,在夜色里触目惊心。
霎时全场死寂,只见为首的胡姬翻身下马,摘去头盔,单膝跪地,语调铿锵:“敬祝童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又是一阵欢声雷动,胡姬退下,上百个武士持刀上来,表演了具有河朔风情的军演、摔跤,格斗、出征、杀敌、凯旋、庆功。武士们热情饱满,将各种情绪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引得全场一阵火热的叫好声。
接着,各派将士都献出各种武艺演示。美味佳肴流水般地上了西面,其中不乏野味烧烤,味道鲜美,色香诱人。最后,一个舞姬带着一众身材健美的西北少女奔入场中,表演了精湛的马术。舞蹈方停,所有表演者齐奔场中,狂放的男子歌声与婉转的女子低吟,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起承转合,直冲夜空:
沧浪濯缨,风雷激**,雪映寒刃,月照荒岗。扬鞭策马傲阴阳,河朔地区云渺茫。壮士日夜赴戎机,豪歌一曲西北方。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大丈夫创虎穴斩恶狼。少年的周郎今何在?不觉的灰飞烟雨浪沧。数千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西风一叶渡乌江。仇恨也无恩怨无,侠骨热血洒边疆。俱往矣!青山何处不沧桑!……
长途跋涉,将士疲惫,又要备足辎重,伐辽大军在大名府休整了半月。其间,童贯令所有将官随军居住,不得入城;扰民、肇事、逃跑者分别以割耳、挖眼、挖膝盖骨处置,因此属下将士无临阵怯逃者。童贯认为元气大伤的北辽已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怕蔡攸抢功,又摸准他好色的软肋,物色了几位胡姬送到他帐中。蔡攸便沉湎于酒色里乐不思蜀,大军北进前夜,所有将士早早入睡,蔡攸在营帐里抱着美人饮酒。
帐门紧闭,炭火啪啪作响,聚了满帐的暖气。蔡攸着墨色鸟兽纹缎袍,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看着怀中的胡姬,漫不经心地道:“你是我燕云的百姓?”
舞姬肌肤如蜜媚眼如丝,光洁的酥胸半隐半露,将一杯葡萄酒高高地举起,娇笑道:“预祝大人旗开得胜,将那辽国的贱民杀光灭尽,扬我大宋威名。”
蔡攸垂目,静静地看她,嘴角扬起暧昧笑意,那舞姬一愣,眼珠一转道:“奴家本是燕京人,敬仰蔡大人威名已久,如今在您身边,便是您的人了,自然也就是大宋的人了。”
蔡攸笑意更深:“我们要去攻占你们的城池,灭你们的国家,杀你们的同胞,你还说是我的人,看来,你对我真是忠心。”
舞姬见他开心,顿时窃喜,满眼媚笑道:“奴家真的是蔡大人的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蔡攸微微挑起眉毛。
“对,任何事情。”胡姬饱满的胸脯贴在蔡攸身上,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指了指门口,咬了咬下唇道,“不仅奴家,还有她们。”
蔡攸大笑,抱住她亲了一口,看到两个蓝眼雪肤的辽姬穿着粉色的绸衣,手脚上系着铃铛,姿容出奇艳丽,跪在门口连头都不敢抬,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帐外刮着凛冽的风,帐口并无火炉,几个岗哨隔着帐缝偷看冻得瑟瑟发抖的胡姬,发出一阵窃笑。谁叫她们的祖先嗜血好杀、凶狠残暴、掠人妻女、占人领土,而她们好逸恶劳,卖国求荣,不远千里而来,奴颜媚骨地伺候宋官。
这日凌晨,风起北地,冰冷彻骨。蔡攸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北行,留驻大名府。童贯率大部队直出高阳关,朝霸州益津关进发。官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荒岗、草原地带。清晨的阳光照在背上毫无温度,凛冽的风吹得人双颊生疼。李迒扭头看看太阳,战马飞驰,周遭的一切都很模糊,只是本能地觉出沉重。一片风沙迎面扑来,他忙眯起眼睛,在杂乱的马蹄声里悲绪勃发:“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沐浴阳光了。”
李迒近几年多有跟随武将戍边的经历,荒原、沙漠、草地、穷山恶水都当是家常便饭,偏偏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童贯,过河便要搭桥,逢山必须开道,还道貌岸然地说不能累坏了御赐的战马。荒原绕行,沙漠不进,河水不喝,非佳肴不食,非美酒不饮,从汴京到边关,携带食物走这一路,光行装器皿等物就足足装有三百多箱。
而朝廷,对于这样奸狡不可信之人而信之,不可用之人而用之,人心不服,必损士气。是亲三分顾,军中数日,李迒与史师仲已成知己,昨晚听了他的酒后真言:“这里的地方官多是蔡京、梁师成、王黼的亲信,对下横征暴敛,巧列名目中饱私囊,揭民膏脂,连新出生人口、婚丧之事都要纳税;对上满口假大空、投机钻营、谋取私利,一门心思谄媚取宠,只搞形象工程;军队骄横懒惰不堪,军需军备百无一有,军粮充其量只有账面上的一半。”
“缺乏供养的军队,人心不齐,战斗力必弱……”李迒忧心忡忡道。
“我每每催促,得到的只是敷衍塞责、推诿扯皮。”史师仲满面冷肃和颓废。
那时夜月凄迷,一身锦袍的史师仲,端起酒盏与李迒相碰,一饮而尽后扔了酒盏,悲凄的容颜覆盖在一片摇曳的灯火里。他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并不苍老,英俊倜傥,可那鬓角竟满是斑白的华发。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珍馐佳肴,他却未动一箸。
讨伐北辽,收复失地,这是每个大宋将士义无反顾的使命。李迒在洪流般的北进大军中扬鞭催马,悲思汹涌:宋军也许会失败,他们会长眠于此,但他们责无旁贷!即便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用手里的武器说话,警告那些北辽的侵略者,大宋泱泱大国,几千年辉煌历史,英才辈出,不会屈服。践踏大宋臣民尊严的人们,终将付出沉重的代价!向来沉默少言的诸卫将军突然振臂高呼:“大宋不朽,大宋万岁!”
“大宋万岁!大宋万岁!”空中响起排山倒海似的呼声,将士们热血沸腾,无数的刀剑指向天空。乱世之人不如狗,生命便如水上的飘萍,唯有信仰之灯,永不熄灭。
李迒在马上瞻望远处,二月的和朔之地,依旧是凄风吹雪,一片萧索之色。而此时的汴京,想必已是春意如潮了吧?
童贯率部经高阳关、雄州瓦乔关,来到霸州益津关。霸州知府和诜率众迎接,设宴接风洗尘,歌舞、军演,极尽热闹。狂欢过后,一切归于宁静。夜晚的天空黑沉沉的一片,云层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到帐顶,大雪猎猎飞舞。以油毡布搭建的帐篷里空气沉闷,充溢着压抑气息。李迒静坐无眠,忽而激奋难抑,忽而发出低叹。营帐外面,火把在风雪里摇曳不定,不时地发出噼啪声。战马也发出令人心烦的嘶鸣,焦躁地蹬着蹄子。夜值的将士们披着蓑衣戴着风帽,缩在帐篷的边缘躲避风雪,眼神不安。
第二天拂晓,大雪盈门,各路人马用饭完毕,齐聚霸州益津关的会客大客厅里,商议进兵之策。童贯居中而坐,左旁坐着面容清瘦的和诜,二人共同推举史师仲发表意见。
史师仲坐在童贯右旁,也不谦让,忧郁的目光望向门口,缓声说道:“自辽宋澶渊之盟,两国停战,社会相对安定,南北经济得到发展,这里的百姓安享了一百二十年太平。今日北伐,背信弃盟,就如盗入邻舍,分其妻室,且师出无名,若是无成,只怕违背初衷,祸起萧墙,难以自保。”他面色暗沉,掩口咳了几声。
童贯动了动右臂,想上前将史师仲打倒在地,踢上几脚,骂上一通,却笑道:“收复燕云十六州,乃皇上梦寐所求。今日童某到了你的属地,也想借你史师仲的威风,立名扬万。皇上命你出任都统制,你难道还想推辞?若是畏敌怯战,岂不辱了明州史府的威名?”
史师仲面色冰冷,嘴角挑起讥讽的笑:“好一个立名扬万!身为将帅,若为了立名扬万,不惜将家国荣辱绑上个人功利主义的战车,不惜天下百姓及将士们的性命,即便成功,也会落下千古骂名。”
杨可世一直追随童贯左右,是他一手提拔的爱将,常做些文书之事,见童贯含怒不语,便想如今的河朔军中,一大部分都是史师仲的亲信,两人万不可闹僵,便朝史师仲抱拳笑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靖远侯恐此战出现不虞,童帅必能理解您的心情,愿熟计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