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间,驿递很快,若无意外,回信应在半月左右。”李清照立于窗前,肩头洒落月色,目光静柔。
阳春时节,游丝细软,百蝶撒欢。锦屏山阆峰亭古朴雅致,四面环水,莲花被阳光打上金色光晕。外围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气象万千。
赵明诚已在亭外等了好久,望着连绵的山峦,拱形的石桥,山下的羊肠小道,牡丹撒金花折扇在左掌上敲着:“我今天定要当面问个清楚!”迷惘的心无比决绝。
一拨拨游人在亭中转了一圈,又沿着石桥走出。一个黄衣女童差点从桥上掉进水里,吓得大哭,被父亲抱在怀里。赵明诚等得无趣,便折了柳条,探着身子折腾游鱼,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消除。
眼前光影倏忽被遮挡,赵明诚抬头一看,李清照手扶红柱,亭亭玉立,于灼灼阳光下,明艳不可方物。像蓦然从世间繁华里隔出这一方天地,往来游客皆是背景,时光在这一刻悄然凝滞。
赵明诚呆了半天,温热的目光里渐渐有了寒芒。
长久的沉默后,少男少女开始谈话。李清照倔强地抿抿下唇,单刀直入:“你为何去了兰府?”
“去兰府……”赵明诚讥诮道,“我为何不能去兰府?你为何去白云湖边的碧月仙苑?”
“我没去过。”
“呵呵,你当然不会承认了。”
“承认去了又如何?去哪儿,是我的自由。”
“好,你我各得……自由。”他站起来便要走,她比他更快地走开,已完全丢弃初时情绪,将思念和期盼、悲切和激愤迅速抛扔,举手擦泪,瞬间还原一个自负、理性的才女。
阆峰亭四周青绿嫩黄,苍山浮翠,曲水流觞,都如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烦愁心绪。赵明诚久久呆坐,一条镶宝额带衬出清俊的眉目,英气蓬勃的脸上覆着一层肃杀暮气。
他不知坐了多久,忽霍然而起,眼前出现了两个李清照,一东一西悄然站立。穿白襦石青裙的立在亭东,穿粉红抽纱襦、同色百蝶穿花裙的立在亭西。
赵明诚忽然冷笑,手中折扇指指二人:“你们,演的哪一出戏?”打量来去,指着穿白襦的,“你是李府少主人。”再指穿粉衣的,“你是那个丫头,这样装扮起来,竟像同一个人!”
穿粉红抽纱襦的秋菊笑道:“既知有长得极像的人,便不知世间有易容二字么?”
锦屏山孤峰突兀,直插云天。群峰似白马奋蹄,惟妙惟肖;石笋如擎天一柱,精妙绝伦;阳桥似天外飞虹,蔚为壮观。石级一层层向上延伸,旁边的藤蔓上开着紫花。李清照的裙子被藤蔓绊住,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赵明诚忙上前搀扶,琥珀色瞳孔映出少女的风情万种。
轻衣玉冠的男子长身玉立,漆黑如缎的发梢拂过额,李清照抬眸望他,心如撞鹿。冰释前嫌,久积的情愫需要突破口,什么话都嫌多余,深情的凝视阐释了一切。
赵明诚望望头顶的灿阳,解下腰间的鹿皮水袋,递给她道:“喝口水吧。”
李清照用涂了蔻丹的纤手接住水袋,轻啜几口,再递给他,每个动作都透出娇媚、优雅,轻柔地连在一起,如一组气韵华美的诗词。他接过水袋时触到她纤细、柔美的手指,顿被一股奇异感攫住,以稀薄笑意掩藏情绪:“锦屏山好美,名不虚传!”
李清照弯腰摘下一朵紫花,轻抚花瓣,颦眉凝思。
赵明诚笑容晴朗,像点亮美景的阳光:“姑娘,有心事?”
李清照的妩媚水眸在霞光里流转:“赵公子在汴京,可识得我父亲李格非?”
赵明诚的袍摆随风摆动,笑得光风霁月:“李格非乃名儒,诗、文、书、画四才兼备,著有《济北集》《左氏传》《李格非集》《礼记精义》《史传辩志》,是汴京文人骚客追寻的目标,与黄庭坚、晁补之、秦观、陈师道等,过从甚密。”
“赵公子谬赞了!”李清照将一张粉笺递给他看,“本人拙作,还请雅正。”
赵明诚接过薛涛笺,仔细品读: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将诗笺收起,他满脸钦佩:“这首《如梦令》,实在清新别致!寥寥数句,写出了酒醉和花美,境界优美怡人,以尺幅之短给人以足够美感,把风景和人的心情融为一体。”
李清照双颊艳红道:“感谢公子夸赞!”
蝴蝶在春的光艳中炫耀着舞衣。一缕彩霞燃亮赵明诚眼底光华:“李姑娘词作已见功夫,假以时日,必定会独步江湖,高标一帜,卓尔不凡!”
两人并肩俯瞰,平湖碧波粼粼灿若流金,屋宇、红阁、层楼高起,掩映着葱郁树丛山坳繁花。章丘城被关中平原千里沃野环绕,城中阡陌交通、集市繁华、人流如织。
忽然山风呼啸,雷声大响,吹得人衣袂飞扬,霎时,天暗得仿佛夜幕降临。片刻,豆大的雨点夹着电闪雷鸣,裹着凌厉的风,席卷万物之势。赵明诚拉着李清照道:“快走!”
李清照满目惶然:“秋菊、春香在山下等着。这么大的雨,人都乱了,找不到她俩咋办?”
“别担心,我帮你找!”雨声哗哗,赵明诚不由提高声音。
两人浑身湿透地走到山下,雨幕茫茫,遮挡视线,找来找去却不见秋菊、春香。赵明诚提议到锦屏客栈避雨,李清照拒道:“秋菊春香或是岔道、找回家了,我不能叫母亲担忧!”
“那好,待我去客栈牵马送你回家。”赵明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前方道。
李清照弹弹裙子上的雨水道:“也好!”
锦屏客栈在雨幕中露出沧桑容颜。院前几棵参天梧桐枝干遒劲,树上拴着的马似是受惊,雨幕里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树下落满残花,几个伙计披着蓑衣站在雨中,敞着嗓子招揽租马的生意,被雨水溅湿了半截袍摆。赵明诚牵出自己的马,又租了一匹,庆幸李清照也还会骑。
两匹马冒雨前行,却见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汇成无数的小溪。雨水使马蹄打滑,行速缓慢。暮色渐浓,李清照被雨淋得睁不开眼,只见雨幕模糊了道路,模糊了一切。
前方不远处的庙院透出微光,似是最温暖抑或最危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