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台州水陆战金师 塞上燕脂凝夜紫
连日引舟向南,日夜漂流在水上,连码头补给也成了空谈。从船夫那儿弄来的胡饼已经没了。一个宫娥翻找衣服御寒,竟翻到两箱橘子,这成了船上唯一的口粮。贵人们随时可吃,下人们一天三个,饶是如此,两天下来已见箱底。下人们便自觉地不吃了,实在支撑不住就以海水充饥。一个体质较弱的宫娥,饮了数次海水后竟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另一个宫娥紧跟着也出现这种症状。药物不足,船上也无太医。眼睁睁看着两人咽气,众人将尸体裹了白幔投进海里,跪在船上行了告别大礼,一阵阵啜泣声飘散在海水里。
风越来越大,船不停地颠着,愈来愈烈,船舱里的人瑟缩、僵卧、匍匐,已好几天没有吃的了。
再往前走,水面偏窄,风浪却小了,偏有数个往来的船只,水面上一时拥挤不堪。吴才人紧张极了,眼睛忙乱极了,看着小艇左绕右弯地平稳驶过,两岸的树木飞一般地倒退,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赵构被噩梦惊醒,眼睑有些浮肿,打着哈欠,看着船舱外明亮的天光道:“什么时辰了?”
吴才人转过身来道:“大概辰时了吧。”
赵构看看昏暗的舱房,姜婕妤、田美人、张才人、吴太妃俱都坐了起来,一个个如丧考妣。赵构顿觉胸闷异常,站起来,对着窗口长吁了一口气。
一个宫娥手拿托盘,盘中放着橘子,在门口跪禀:“皇上、娘娘,请用早食。”
早食,也不过一人两个橘子,赵构他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吃完,看着宫娥收拾了橘皮退出,半晌无语。之后,他们便又悄不作声地躺下,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力气。
初到海上时他们都头晕、恶心、呕吐,时间一长,虽没那么强烈的反应了,但头晕目眩还会常犯。诸位都是风里浪里闯过来的人,若比起和金人厮杀、流血牺牲的将士,这点苦又算什么?总是叫嚷怪没意思,没的惹人嫌弃,倒不如忍得一时算一时吧。
外舱里拥挤不堪,宫娥、太监、侍卫各居各地坐在舱板上,夜里趴在膝头歇息。一个宫娥向王继先告状,说身旁的侍卫昨夜欲行非礼。那侍卫直呼冤枉,说是不小心碰到的,说着,就演习了一个动作:双臂交叉,探出的左手正好触到宫娥。那宫娥感到羞辱,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接着就挨了王继先一个巴掌,听他斥道:“下作的死蹄子!你以为谁信你胡咧咧啊?人都饿得不能动了,谁还有那心思?就你这小娼妇还有力气计较有的没的,难怪昨夜少了几个橘子,原是被你偷吃了!”
那宫娥大声哭着喊冤,王继先斥道:“来人,扔海里喂鱼!”
几个小太监皆是王继先心腹,就要动手,那宫娥哭喊着救命,另两个宫娥也上前求情,那个有非礼嫌疑的侍卫亦是求情。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乱哄哄地吵作一团。王继先道:“不扔便不扔,只告诉她以后多动动脑子!也不看看啥时候天了,别尽在这儿无事生非。”
赵构听着外舱的喧嚷更添烦忧,忽道:“拉开窗帘,朕感觉透不过气来。”
“好吧。”吴才人忙拿了一件大裘给赵构披上,又告诉诸位穿好衣裳,小心着凉,这才打开窗帘。由于空间狭小,她这一路都扮演着宫娥的角色,给这个递吃的,给那个拿衣服,收拾舱里的凌乱空间,不仅丝毫不觉麻烦,并且乐在其中。
窗帘一拉开,船舱里顿时敞亮起来,从舱外飞进来明霞万缕,照得每个人脸上的阴郁和悲伤更为浓重。赵构站起来走了几步,负手而立在窗口,在越窗而入的冷风里瑟瑟发抖。而他身侧,一抹粉蓝色的身影盈盈而立,手指莹白,坚定地拽着他一抹袖管。
海面上激浪汹涌。他默默地看着她,声音嘶哑道:“李卿、张卿等人,怎么还没跟来?”
“这,或许,他们……”
“逃跑,投敌……”
“不会,他们都是忠臣,请皇上放心。”吴才人声音很低,极快地飘散在窗外“朕,自然放心。”赵构言不由衷,思绪纷乱,许多不好的念头,伴着沉沉的一声叹息。
吴才人怕他郁闷伤了龙体,便在一旁含笑劝慰,劝他熬过黑暗便是光明,熬过最低谷,命运便会走高,还讲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
透窗的霞光照亮她的娇颜,她并无半点颓丧、悲伤,而是满满的执着,神情笃定,仿佛稳操胜券的将军指挥若定。
小艇乘风破浪,飞一般地行进。赵构和吴芍芬手握手肩并肩站在窗口,冷肃的海风吹到脸上,也不觉冷,心里泛着温暖的浪潮。
赵构看着吴才人春桃一般的面色,一时痴了,回想来路,回想她一箭射退金船的果敢,心里涌起别样的情愫,上前一步牵起她手,沉声道:“此次脱险,多亏了朕的才人。朕必不负你!待到安定之日,必要大加奖慰。”
风吹起吴芍芬凌乱的发丝,在肩头舞成一团墨云,衬得她一张脸分外粉嫩,躬身谢道:“保护圣驾,乃是臣妾的本分,何须奖慰?但看那金人的驾船,势如奔马,可见金人不惯乘船之说也是假的。恐怕凡是圣驾能到的地方,金人亦能到达。如此,我们日日畏避,终非长久之策。”
赵构抑着极度的恐慌,将她手攥紧,生硬地举到胸前,目光如电,面色苍白道:“那么你告诉朕?朕该如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胁迫、质疑的味道,也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无奈,还有一些哀求。
吴芍芬完全接受他的一切,并心痛他的无奈,拉弓搭箭射向金船的那一刻,亦是这样的心态。她面色笃定道:“依臣妾想来,金人孤军深入,水土不服,气候不适,供应线漫长,人心思归,貌似强大威武,心里必然是畏怯的。皇上若能振作精神,亲自视师,再诏令各路将帅四面出击,便有希望将金兵驱之江北。”
赵构听了,半晌无语,面色的畏怯一览无余。
吴才人不禁黯然,思忖片刻,望着浩渺无际的海面,叹道:“可惜臣妾不是男子,倘若裹五尺皂纱,定当誓师两浙,与金人见个高低!”
海风低回,将吴才人的话吹向海面。赵构背向而立,不觉面现愧色,想起她搭弓射箭的瞬间,知道她此言不虚。便想自小到大所见后宫诸人,皆无此胆色,不由回头凝视着吴才人,眼里尽是钦佩、赞赏之色。
厚实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宫娥哭着禀道:“王公公晕倒了。”
紧接着又一个宫娥来禀:“刘侍卫不行了。”
赵构悚然一惊:“这,到底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