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明白她的心思,笑道:“她原本来过这儿,那几日你正忙着舍饭,因此认不出来。”
两人哆嗦着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小厮正背向着她们,将被风卷到游廊里的雪扫了出去,扫着退着,差点儿撞到李清照身上,回身一看,一迭声地请求恕罪。
李清照说着无妨,来到自己房前,见雪花飘在暖帘上很快化了。赵明诚远远走来,没有打伞,身边也没随侍,早成了一个雪人。她忙撑伞迎了上去,问道:“怎的连伞也不打?”
赵明诚不答反问:“帝姬如何?可是安置妥了?”
金兵入侵,盗匪四起,肆意地作奸犯科,即便在年关,离开衙门多日,他仍有一大堆政务亟待处理,便将帝姬托付妻子,一直忙到傍晚。
掀帘进门,李清照道:“自然是安置妥了,但她还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
壁炉里炭火明灭,素香袅袅,暖得人直想出汗。赵明诚脱了落满雪花的锦缎袍递给绿杏,和妻子分别落座,愤愤不平道:“郑皇后的主意,竟然叫帝姬去金和亲。”
李清照轻叹一声道:“宋金开战,国内形势危急,人心思变。这帝姬却任性、赌气出逃,若被郭药师那样弃城、叛变的官员碰上,后果不堪!”
赵明诚心有余悸道:“当时她先看到木易,拦了我们的人马,看那样子也着实崇拜木易,才愿意投奔我们。否则我纵然有心,难保她不使公主脾气。若是四处乱走,迟早要惹出乱子。”
李清照看着门口的灯影道:“不知她可会安心住在这里?”
赵明诚道:“目前,咱们必须稳住柔福帝姬。”
李清照累得不轻,看着灯笼的光晕眼有些花了,却淡然笑着:“我理解你的用心,万一她……也不知京城那边如何?”
赵明诚忙道:“贼军逼近,京师大乱。官家准备禅位。连那些皇室宗亲,谁也顾不上谁。童贯带着七千捷胜军,只管守护他自己。目前形势,帝姬最好就住在这里。”
李清照不是没领教过,也实在担心帝姬的贵人脾气,不由道:“万一……”
“万一她要走,便来硬的。勤王,保护帝姬,原本一样重要。”
“明诚,可否给宫里修书,派人送去?”
“只怕,没这个必要了。”赵明诚伤感的声音飘散在窗外暮色里,脸容晦暗。
闻听金军渡河,一路势如破竹,直奔汴京,汴京城陷入空前的混乱。金明池、琼林苑都异乎寻常地冷清。林子里没有赏梅的才子佳人,水上也没有画船和悠扬的笛筝、琵琶声。昔日莺歌燕舞的仁明殿已经空寂下来,在此值守的只有两名年迈的内侍,负责洒扫之事。另有两名素衣嬷嬷,负责饮食起居。
新年将至,在往年本是喜宴连连。如今,郑皇后执着酒壶独饮,顷刻三杯两盏,两个嬷嬷都不敢上前劝慰。郑皇后直饮得头晕眼花,心痛到无语凝咽。她才四十出头,风姿绰约精力充沛,回望来路恍如一梦。这世间的规则,她全都明白,从政多年,手上染血无数,一语出口便是无数人魂归西天。她这一生,坚毅执着,隐忍内敛,一切努力却化作一场无声的哀痛,落在冷寂的宫墙上。曾经俯瞰天下,万里江山,宇宙生灵,尽被她的一双素手轻轻翻转。如今回望,唯余满怀的倦怠,刹那芳华,浮生若梦,恍然落入茫茫的静虚。这些年的恩爱缠绵,终究成了一场笑话。所有的山盟海誓,也不过是精确到了极致的谋算与利用。
帷幔低垂,上面绣的凤凰如同折翼。窗帷上金丝纹绣的大片芍药,映着灯光,依稀有些刺目的色泽。她在帷幔的深处低头坐着,帘幕重重,将她整个淹没。
“我这一生极尽隐忍受尽委屈,到头来竟落到这步田地。”她猛地摔了酒杯,碎成一地闪亮的瓷片。两个嬷嬷吓得一颤,忙去收拾。
时值黄昏,太监在门外一声传禀:“皇上回宫——”
郑皇后急忙站起来,要去迎驾,却不小心踩住自己的裙子,跌倒下去。两个嬷嬷忙来搀扶,被她狠狠推开:“你们以为我不会走路了吗?”
妃嫔多已逃散,宫门大敞,首饰器皿散落一地,帷帐随风而舞,宛若招魂的灵幡。众多的妃嫔逃散,他就来到这里。她想笑,却低声啜泣起来。
赵佶才四十三岁,鬓发已灰,他满脸凄凉地将她扶起,似痛爱又似埋怨:“钰儿,你又醉了。”
她慢慢跪了下去:“参见皇上。”
赵佶冰雪般的目光微微有些松动,他咧咧嘴角,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已经忘记了如何微笑,静静地点头,温声说道:“钰儿,你起来说话。”
她想站起来,却不争气地歪倒,真是有失体统!她刚刚爬起来,却又倒了下去,胆怯地抬头看去。他却并无愠意,忙上前扶住,对一旁的嬷嬷道:“拿醒酒汤来。”
那嬷嬷急忙去了。待他坐下,她揽着他的腰,身子一歪,倒在他的腿上睡了。他不想打扰她,轻轻地将她挪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嘴角轻扯,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满脸都是安详平和,相比刚才,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们终于再一次找回了昔日情愫,只可惜山河已碎,物是人非,纵然相对,却已不再是过去的彼此。他轻柔拍着她,轻声道:“钰儿你进言说,诸位帝姬中,唯嬛嬛最是花容月貌,可以和亲止戈。可朕舍不得嬛嬛啊,左右思量不定,消息却传了出去,嬛嬛失踪了。”稍顿又悲声道,“嬛嬛啊,这兵荒马乱的,你去了哪里啊?”他声音嘶哑,面色苍白,目光怔忡,像个濒临绝境、万般无奈的老农。
一太监进来禀道:“启禀官家,金完颜宗望攻陷相、浚二州,梁方平所领禁军大溃于黎阳。河北、河东置制副使何懽退保滑州,宗翰正在杀向滑州!”
赵佶霍然起立,伸出的袍袖都在颤抖:“速诏王黼、蔡京二相。”
那太监颤声道:“王相、蔡相得知黎阳禁军溃散,便收拾财物,携带娇妻美妾逃走了!”
赵佶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尽,直瞪着双眼望着空中,似乎七情尽逝,身体已空。
郑皇后的酒意也被惊散了,她站起来拂袖斥骂:“王黼、蔡京这两个奸贼!”
赵佶迷惘的目光转向郑钰,郑钰立即住口,忙向后退了几步,理理鬓发,又拉拉裙襦。赵佶极快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对太监道:“速诏李纲、吴敏见驾。”
嬷嬷端着醒酒汤进来。郑皇后不用,命她退出,连声喊冷,那嬷嬷顺手关上殿门。
吴敏、李纲在蟠龙柱前止步,神情如出一辙,多有彷徨。这是至尊至贵的皇后寝宫吗?闻不到浓郁的檀香,看不到缤纷的舞袖,看不到水眸细腰,没有成群的丽人举杯浅斟,没有成群结队歌功颂德的朝臣。整座大殿都是空的,高挂的宫灯从头到尾彰显着寂寞,门口站着两个芳华不再的嬷嬷。
廊下的橘红灯笼在风里摇摆。李纲丰神俊面,透着刚毅,朝吴敏抱拳,压低声音道:“今敌势猖狂,两河危急,不如奏请官家将大位传于太子,否则恐不足以号召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