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跑过来逗逗两个婴儿,笑眯眯地问道:“瞧这一对龙凤胎,两个小可爱,却不知谁大谁小?方圆方圆,到底谁方谁圆啊?”
颜蓉听了扑哧一笑:“哥哥叫李方,妹妹叫李圆。我母亲喜欢男子方正女孩圆润,喻此为她的孙子取名,叫起来也利落。”瞥见李迒在一旁发呆,便埋怨道:“将霖儿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学艺,之前好歹也让我见上一面,却怎的不声不响地将他送走,难道我是他的继母?”
她是个单纯的妇人,没有那么多的旖旎思想,夫君便是她的天地,她只想陪伴着他、照料孩子,不全然懂得外面的世界,也不甚介怀,弄懂夫君足矣。
李迒想起李霖,心上悲愤,面上笑道:“你那心肠太软,又刚刚分娩,怕是你不乐意,愁坏了身子,害得咱的方儿圆儿没奶吃了。”说得众人都笑。颜蓉娘家人有些不好意思。颜蓉也不想再煞风景,便只有作罢。
李迒抱着儿子李方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高兴,暂时淡化了李霖亡故之痛。再看看儿子那眉毛那眼睛那嘴那鼻子,活脱脱就是自己的翻版,轻轻捣捣儿子粉嫩的脸,笑道:“儿子儿子,快给为父笑笑。”
人们都应景地对小公子赞不绝口。唯有颜蓉因想着有了两个儿子,便分外疼爱女儿李圆,故意在一旁说风凉话:“李方长得是很像他父亲,连脾气也像,没心没肺的,见了谁都笑。”
李迒为讨妻子欢心,忙接上话茬:“李圆也很像她的母亲,必会长成一个温柔娴雅的淑女。古语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依我看都得改了,哈哈……”
瞧着李迒满脸的诚朴,众人也都笑了。李清照明白弟弟的心,因瞒着李霖的死,对弟媳深怀愧疚。但看他们夫妻和睦儿女成双,她心里也略略快慰,眼见午时已过,便想着如何去拜见吴婕妤、如何及早赶回等。还想此时明诚必已赴任淄州郡了,这么冷的天,搬家可真是遭罪。明诚可将她的衣饰及常用之物妥善打理?虽说临行交代过绿杏,但终归不太放心。妇人们想必都是这样,若逢搬家,自己的衣物必得自己打理才好。
亥时突然下起了大雪,雪花扯絮一般弥天漫地。槛前的蜡梅一夜盛开,美艳惊心。玉英阁内殿数个壁炉,暖意凌人。廊檐下一串月白色灯笼,将窗格子清晰地映在地上。吴婕妤、李清照对坐吃茶,在旁伺候的宫娥穿着单衣,行动利索。吴婕妤将茶盏一推,蹙眉道:“童贯捡到属下上交的莱州府令牌,便十分怀疑,遂参奏莱州知府赵明诚勾结金国奸细,意图谋反。又有梁师成上奏赵明诚勾结绿林人氏,图谋不轨。我早将童贯私心说与官家,但他对谁都将信将疑,权衡许久,这才将赵明诚调往淄州郡了。”
李清照对这一切早有所料,并不惊奇,忙行礼拜谢:“感谢婕妤娘娘照拂!”
“所做有限,祈谅。”吴婕妤目光清冷,淡然一笑。
李清照感慨良多,轻轻叹道:“朝政日非,想做个好官真难!”
吴婕妤的冷笑如窗外飞雪,寒气四溢:“满朝都是利益、享乐至上的腐朽贪官,那些不丧失原则,不被歪理邪说俘虏,能抗得住**,秉公办事、公私分明的好官都被排挤出去。这样的朝廷能支撑多久?外贼不来,也必自溃!姐夫不必作为,过一日算一日便好!”她是何等蕙质兰心的女子,一心九窍,玲珑剔透,拿自己的青春博弈,深谙每一个赢取最大利益的手段、技巧,只是不喜欢玩弄人心,不喜欢颠覆、排斥,想要的一切便只是个梦。
李清照面色笃定目光澄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和明诚问心无愧!”
第二日一早,她辞别吴婕妤来到宫门口,木易已在候着。好在雪不阻行,一行于腊月二十八日正午进入淄州地界,雪地路滑,到达官邸别院已近黄昏。此时满地白雪,映得天光极亮。被丫鬟扶着下车,李清照只觉头晕眼花疲惫不堪,蹲在树下好一阵呕吐。守门的小厮急忙向里传禀,片刻工夫,赵明诚带着绿杏等一群下人,扰扰攘攘地从大门里出来。下人们忙不迭行礼问好。赵明诚急忙扶起妻子,满面关切道:“照儿怎么了?”
一个站在赵明诚身后的丫鬟忙道:“夫人,奴婢去熬姜汤,可好?”
李清照点头,那丫鬟慌忙去了。赵明诚扶着妻子,被一帮下人簇拥着进了院门,直入后院正房。这边丫鬟们张罗着香汤沐浴,那边丫鬟已端来姜汤。李清照喝了汤,又沐浴更衣,接着晚食,想是一路太累,这一夜睡得特别踏实,也不认地认床了,一大早被爆竹声惊醒,说起这桩,赵明诚美滋滋道:“还不是因为有我?只要跟着我,你还会认地认床?”环视着阔大的屋子道:“这里的客厅书房,完全依照青州的归来堂和易安室设计。时间又紧,还不能马虎,这段时间可把我忙坏了。你待会儿起来看看,对这里的布置等各方面可还满意?”
李清照撩起帷幔一看,屋里布置得大气简约、格调高雅,便拉住夫君,甜蜜地斜睨:“很合我意,我三郎的眼力果然不凡。”
赵明诚美滋滋地仰着头道:“你三郎是谁啊?肯定值得你相信。”
李清照又想去捏他鼻子,想想都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轻狂,便搡了他一下:“美的你!”
说起搬迁情形,赵明诚颇有感慨。离开之前,赵明诚将那些舍不得离开本土的下人全都放了,发了补贴。他做事但求心安,倒不为众人称赞的“大人仁厚”。将一切办妥当,他挑了个宜搬迁的黄道吉日,上下几十口外加行李、辎重、金石,足足装了十几车,又担心太过招摇,便遣赵真押送几车行李先至淄州。
又一阵爆竹在窗外响起,院子里下人们都在走动,发出很大的动静。李清照道:“我一向不喜欢爆竹,怎么这么早就放起来了?震得耳朵发痛。”
赵明诚拍拍她脸:“好你个呆子,今天就是除夕了,赶快起来,收拾收拾。”
李清照捋着垂到胸前的长发,笑道:“我只顾赶路,都忘了日月。”
赵明诚若有所失道:“本该回青州陪母亲过年,可接到圣旨却匆忙赴任此地,特殊时期,不容纰漏,自从到任,我便修缮城墙,疏浚隍池,整治器械,招募义勇,忙得不可开交。”
李清照低叹片刻,忽凝眉问道:“在莱州招募的那些乡勇及绿林英雄,如今在何处?”
赵明诚道:“说来令人伤感。在莱州招募的乡勇,只有少数人跟来这里。他们从军,也不过图个光宗耀祖显耀乡里,或因眷恋家小,不愿背井离乡。那些绿林豪杰也散了不少,谁不想跟个有前途的主子?跟随前来的诸如邹渊、邹润等人,如今和木易在兵营里住着。这些人俱都身世凄凉,有家难归。我已妥善安置,一定要他们过个好年。”
李清照急道:“抽空咱们去兵营安慰安慰,每人分发些过年费。”
李清照笑着拍拍夫君:“别怕,将我的首饰当了,我还存些买书钱。”
赵明诚迷惘道:“怕是当铺已经关门。”
李清照笑着推推他臂:“我去汴京时,已吩咐过那绿杏了,一切妥当,你且勿忧。”
早食后,小厮们都在忙着贴对联挂灯笼。李清照和夫君挽着臂在院里走动,四处观看。这座坐北朝南的三进宅院是“四水归堂天井院”设计模式,两侧厢房,中间四开厅堂,楼梯在厅堂左右两侧,入口处形成内天井。四面房屋挑出的屋檐,还起着室内采光和聚集雨水的作用。阳光从高墙射入,院里薄有诗意。绿杏正在指挥一个小厮挂灯笼。
一阵爆竹声震耳欲聋。满院的红灯笼在风里摇动,看起来喜气洋洋,年氛甚浓。一个丫鬟跑来向赵明诚夫妇行礼,吞吞吐吐道:“老爷、夫人,我们在前院贴对联,因为读书少,只怕贴反了,想请你们去指教指教。”
绿杏忙跑过来,对那丫鬟道:“我去教你。”
阳光灼灼烈烈,墙角的积雪都在融化,积水湿了爆竹的碎屑,被踩得到处都是。到处门窗上都画了鸡,用以驱鬼除邪。李清照摇摇夫君手臂道:“三郎新任到此,责任重大。”
灼灼的阳光,长长的廊道。夫妻二人亲密无间,边走边聊。寒流徘徊在左右,却不能介入分毫。午食后去兵营慰问,分发银两。晚上在兵营设除夕宴,共饮同欢。宴后守岁,看戏。宽阔的聚会大厅搭着戏台,台下众人以礼分坐,面前摆着屠苏酒、各色水果,诸人看着喝着笑着谈着,年氛和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