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王月新的警示,兰渊倒吸口凉气,若是外人混进府中探得实证,那还了得?他猛一跺脚道:“我这人锱铢必较,今晚这事出得蹊跷!”
兰棂冷笑道:“咱堂堂兰府,难道还真怕了她李府不成?但事有缓急,得赶快抓捕李崇、翠儿的父母,逼出个卖身契,严防后患,这卖身契还将有其他用途。”
兰渊略一思索,喜形于色:“妙计!有了卖身契,李崇、翠儿便是兰府家奴了。”
兰棂神气活现地掐住腰,仰着下巴乜斜着眼:“这个卖身契,还将成为一把杀人利器!”
晨雾朦胧,一群小厮在官道中间挖坑,铁锹映着微明的晨光,寒气逼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旅人只有绕道而行,一辆马车陷进稻田里,一伙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推上官道,怨着撞鬼。
兰棂一身石榴红织锦褙子,头上云髻,镶金点翠缠枝菱花,点翠镶宝金菱花,拿着沉香木花团扇站在树下,眺望不远处的地界碑,催促道:“快挖快挖,天大亮之前一定要弄好!”
一个五短身材的小厮被汗水模糊了双眼,用袖子一抿,低声问同伴:“老哥,这里是通往汴京的必经之路,行人甚多,在这儿挖陷阱,不好狩猎吧?”
他的同伴是个瘦高汉子,踮脚望望树下的兰棂,低声道:“话多命少,干好活吧!”
中午的霞光在空中飞扬、激**,梧桐树顶上泛着耀眼的金光。赵明诚骑着雪青马由远而近,马踏枯叶索索作响,马蹄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一身银线纹锦缎袍被风鼓**,似白云出岫美不胜收。雪青马迎风奔驰,越过地界碑走了不远,突失前蹄,瞪着惊恐的双目发出一声长嘶。赵明诚连人带马从地面上陷落。
窗外子规啼乱,暮雨潇潇落在湘妃竹上,斑驳泪痕洇入人心。李清照临窗而立,风吹荷衣飞扬,透出几分落寞、清寂,面前桌案上堆着画了图像的白色宣纸。
秋菊抱着一本蓝皮线装书,挑着珠帘进来,笑吟吟道:“小娘子,《汉书》找来了。整天看那么多书,别累坏眼睛了!难道真的要效仿蔡文君、班婕妤吗?”
李清照气度娴雅地接过《汉书》,笑吟吟道:“无意效仿古人,不过牢记母亲训示,学学诗词,聊以寄托情怀,不至辱没了家风。”
秋菊头上双鬟,左右各插鎏金步摇、粉红绢丝菱花,颈上挂着八叶桃花细银链子,她接连看了几张宣纸,搭了李清照的手臂,笑道:“哎哟!画的全是赵三公子。小娘子,你相思入骨了吧?”
李清照气恼地甩开她:“胡说!练画总得有个模子吧?难不成让我画那花心霸王兰渊?”
李清照听了,转过脸凝视窗外,久久不语。赵明诚的笑靥乍放在雨幕,灼得她肌肉战栗。与他会面,是她渴得发痛的愿望,这愿望日夜发酵、增长,苍翠葱郁,无处安放。
空中无数银色的乱丝,檐头挂着一层层断线。雨打芭蕉,生生地惹出人心底的深愁。李清照目光静谧,神情迷惘,低声吟着柳永的《八声甘州》: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镇日相思,天地间一片孑然,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越发显得一副美颜忧郁凄楚。
风吹起锦屏山下的层层稻田,稻花溢香。白云湖水茫茫一片,犹如瑰丽的明珠,镶嵌在章丘县明水镇西北边陲。兰棂带着赵明诚走过石桥、流水,一群丫鬟小厮在后面迤逦随行。七星草在暮色和微雨里不住地颤抖,柳树在昏暗天光里沧桑了华颜。
雨落入湖心,漾开圈圈涟漪。半枝莲慵懒地漂在水面,飘逸得像一首辞赋华美的长短句。杏花衬着冷月水光,飘落无数艳蕊。清清湖水倒映着春日的蒙蒙黄昏,湖边即是碧月仙苑——一个取名雅致的酒楼,白字红底的酒幡,在微风细雨中肆意招展。
酒楼里食客已满,兰棂和赵明诚被酒保引到楼上。洁白如雪的梨花横在窗口,窗前红漆桌上坐着数人,正在热议李格非女儿李清照如何如何不守规矩。赵明诚听得呼吸急促,抓住那人。众人惊叹这位白衣公子好生无礼,见他身后跟着兰棂,便也只好忍气吞声。
兰棂将赵明诚拉开,赵明诚回头训示,告诫他们不得信口诬人清白,随着兰棂进入另一雅间。红木桌凳,桌上醉八仙图案,明窗轩敞,墙四角摆放着杜鹃花盆景,窗口映着修竹,望之惬意。兰棂示意下人退去,待赵明诚落座,笑道:“白云湖边风景优美,碧月仙苑风味独特,故请公子来此,品尝我齐州风味的美味佳肴。”
赵明诚有些心神不守,抱拳应道:“客气,客气!”
齐鲁风味的菜品很快上了满桌:祥龙双飞,爆炒田鸡,糖醋鲤鱼,奶汤蒲菜,玉记扒鸡,济南烤鸭,脱骨扒鸡,八宝野鸭,杏仁拂手,香酥苹果等。
大约实在饿了,或是憋气,赵明诚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灌汤包、糖稣煎饼,这才望着满桌佳肴,蹙起剑眉:“不对啊?搞得这么丰盛,好像我救了兰姑娘你?不行,我一定做东。”唤来店家付钱,那店家却死活不收,说账已结了,搞得赵明诚很是尴尬。
赵明诚颇觉意外地嗯了一声,暗自寻思:你我之间……说得这么近?有这么近吗?也不过在蔡家的宴会上见过一面啊?
在陷阱里等死,等得天昏地暗,侥幸被路过的兰棂救出。想兰氏兄妹一害一救,也算是天意所至,赵明诚沉思片刻,凝眉问道:“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诽谤李清照,有仇?”
兰棂沉静地望着他,语气娇嗔:“公子,你只关心李清照……”你实在太过英俊,又出身皇室宗亲,简直就是金龟婿的模板!若能嫁给你,凤栖梧桐,效仿于飞,此生足矣!
赵明诚夹着的水饺掉了,放下青竹筷子,撩着衣袍换了个坐姿,满脸嬉笑:“兰姑娘冰雪聪明,怎么不懂在下的延伸意思?你想啊,兰家在章丘乃是望族,无人不认识兰姑娘,连这个客栈的老板都十分恭敬。而那些家伙当着兰姑娘的面口吐污秽,实乃大不敬!我赵三想要教训他们,却被姑娘拦住。可见兰姑娘待人实在宽厚,佩服佩服!”
赵明诚这番话牵强附会,甚至有些跑题,可听在兰棂耳中,却十分熨帖、顺意。她忍不住朝他飞了个媚眼,笑意温婉:“非是我不训示那些草民,而是我不能堵上说实话的嘴巴。在朝廷那就叫什么来着?堵塞言路。在民间,也会被诅咒祖宗八辈的。”
窗外风过梨树,吹落无数琼玉,一瓣,两瓣,三瓣,飘到树根,墙角。
赵明诚的心如被石块击中,颤抖痛楚,一些杂乱思绪围着他乱飞。
兰棂见火候适宜,便抿着嘴低着头,故做羞怯:“市井草民议论的那些肮脏破烂事,身为女孩儿家,我不便多说。”见赵明诚微笑点头,便支颐凝视,目中尽是暧昧情愫,又羞意怯怯地凑近他,添汤夹菜,软语温存,含情脉脉。
赵明诚虚与委蛇,听得脑子嗡嗡响,一波波的寒意顺着指尖浸入肌肤,手将玉佩攥紧。
残灯当楼,恰似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白云湖水,无语东流。
望望窗外深浓的夜色,兰棂眸光流转道:“赵公子远道而来,一定累了,此处白云湖,离明水还有一段脚程,不如在此歇息一宿,明天一早再走。”
长途跋涉,又在陷坑里跳得筋骨酸痛,赵明诚笑道:“也好,多谢兰姑娘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