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时诗友到齐,和归梦堂的女学生们叽叽喳喳说笑,谈论的都是岳家军大败金兵之事。合欢树花叶触碰,发出细而稠密的碎响,仿佛恋人的窃窃私语。脂粉堆里混着赵士程、陆游等几位男子,木易和几位义士坐在一隅,跟着陆游的绝美女子便是唐婉。
李清照正坐在西窗下,对着在西窗妖冶的彩霞挥动狼毫,抒发感慨,曾经的来人去事凝固在清新的薛涛笺里。夏雪递上茶水。碧绿的龙井在杯口拥挤着浮**着,如同追名逐利的众生。孙玉夫挑帘进门,李清照扭头问道:“李纲、赵鼎两位大人来了没有?”
孙玉夫摇摇头道:“姑姑忘了,两位大人都不在临安。”
“我忘了,那些刚直不阿的人都被贬出临安了。”李清照目光低转,流出痛楚。晚霞映在身上,似有些暮雨潇潇的寂寥。
“姑姑,开宴时间到了,去请李迒叔叔一家吗?”
“李迒请求调往兵部,去抗金一线,官家不准,他心里不舒服,不要打扰他们了。悄悄唤来方圆儿就好。”
孙玉夫应声而去,片刻领着方圆儿兄妹赶来。
深深庭院,风凋碧叶,摇动雏菊酽影。屋里院里摆着数桌,酉时三刻开宴之时,李迒却和兵部郎中朱敦儒一起来了。木易及他的义勇团义士忙起身礼让。李迒又朝木易行礼,口称师傅。李方便在一旁笑道:“论理我得称师祖,可这师祖又未免太老了,所以便称伯父,既是伯伯又是师傅。”
李迒板着脸道:“蠢材,不说话便怕被人当哑巴了?”
李清照忙从女桌旁走来,朝朱敦儒行礼道:“高士到来,蓬荜生辉。”
那朱敦儒抱拳还礼:“若论我朝高士,易安居士当属第一。”
李清照敛衽道:“愧不敢当!朱大人当年虽为布衣,却有朝野之望,屡经诏聘,方于绍兴二年出山,志行高洁,清照难望项背。”
寒暄一番,宴会开始。男宾两桌,女宾数桌。所有人不拘俗礼,按年岁分坐,三杯两盏淡酒,尽兴谈笑。李清照以文坛泰斗之身,纡尊降贵,为娇俏可人的唐婉添汤添菜。姐弟俩一起又为朱敦儒、木易等人敬酒,言谈投机,听朱敦儒说起李纲一再被贬,忧愤国事,昨夜已逝。李清照又是震惊又是悲痛。
亥时,庭院里月色朗然,黄菊噙住了月的汁液,每一个花瓣都变成玉润晶莹的天使。待李迒送走朱敦儒,李清照想起李纲的死,闷头喝到烂醉,还嚷着要给大家敬酒,被孙玉夫和夏雪搀着往屋里走。五十多岁的妇人,影子拖在地上,已然透出惊人的美。
十六岁的陆游醉醺醺地挥着手,豪气干云道:“大家都要为抗金略尽绵薄之力,回家后各自动员亲朋好友,变卖细软,筹备善款捐助岳家军。”
“表兄忧国忧民,令人赞叹。婉儿敬你一杯!”唐婉拿起酒盏和陆游碰了,清亮的目中闪射着彩辉。
“蕙仙,别过量了。”陆游叫着唐婉的小字,热切的目光不离左右。
赵士程望着眼前璧人目流艳羡:“瞧,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下陆游便成了众矢之的,众人轮番敬酒,唐婉再三阻拦,他仍被灌得酩酊大醉。大醉的陆游不住呼唤着婉儿妹妹,恰好孙玉夫出来,看陆游的目光时而热切时而伤痛,时而欢快时而沉重。
皓月千里澄明,秋风十里菊香,院子里的秋千、石凳上,及撒满落花的地上,众人东倒西歪,七嘴八舌,热议给岳家军捐款之事。陆游在雕花门旁歪坐着,揉揉鬓角,口齿不清道:“善款捐往朝廷,没的便宜了秦贼。在下要亲自将善款送给岳家军。”
酒醉的唐婉益发显得仙姿卓然,她斜卧在不远处的桂树下,细声道:“我要随表兄前往。”
陆游扭头,用迷离的目光望着她,摆手道:“蕙仙,你过来。”
月光和灯影交辉处,花香和脂粉香交凝。唐婉刚刚站起,却一个趔趄倒了下去。陆游急忙来扶,满脸柔情蜜意:“女孩子家不能喝酒,也不能去前线。那里兵凶战危,可不是闹着玩的。”
唐婉醉态可掬地依着陆游,莺声呖呖:“表兄,婉儿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彼此步态踉跄,陆游扶着唐婉在石凳上坐定:“女孩家,不能坐地上,受凉了如何是好?婉妹妹放心,上天让我立于此世,便是要我济世救民的。”
待众人散去,孙玉夫穿了石榴红坎肩出来查看门房,却见木易靠在院里的云石桌上,一半的老脸被冷月撒了寒霜,他耷拉着眼皮,自说自念着什么。孙玉夫近前,便闻到浓烈的酒气,俯身道:“叔叔快回房睡吧,小心着凉了。”
“不,我要守着。”木易吐着含糊之词,他已五十多岁,褪尽了锋芒和青涩,常是耳顺目盲的样子。
孙玉夫费了许多口舌,才搀扶着他回到房里,回路悲悯满怀。
孤单与狂欢,上演着命运的开启、谢幕。弥足珍贵的,是那些静默的陪伴,深谙内心者,方是至爱。行至水穷路自横,坐看云起天亦高。回到房中却无睡意,孙玉夫拿起用薛涛笺黏合而成的册子,默默念诵《浣溪沙):
小园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荫,梨花欲谢恐难禁。
看完再看后面注释的年代,正是宋徽宗大观二年(公元1102年)——姑姑出阁的第二年。孙玉夫闭上眼睛,默默感受着词中的离愁别绪,似见闺阁佳丽静立窗前,叹春将归去,身际是一片寂寥冷清。
陆游的俊逸在灯影里灿然乍放,孙玉夫止不住长叹:“原来这思苦不独我有!姑姑在姑爹外出时,竟孤独寂寞到怕见落花飞絮,连窗帘都不敢卷起。自古多少人痛惜岁月难驻、壮志未酬,感叹红颜易衰、年华虚度。但笔致轻巧空灵,感情深挚细腻,恐无人出我姑姑左右。”
品了半夜诗词,第二天被夏雪唤醒已是太阳高照,闻听已过辰时,她坐起来道:“啊,我这么能睡啊?”
夏雪指着六方香几上的饭菜道:“热了又热,你快起来洗漱进食,今儿要有贵客招呼。”
“什么贵客啊?”孙玉夫边穿衣服边问。
“我也不太清楚。”夏雪说着,已走出房门。她已微微驼背,时光不曾饶过一人。
孙玉夫狼吞虎咽地进食已毕,收拾了残局,正在窗下支颐发闷,互听院里一阵响动,脚步声由远而近,出来看时,却和夏雪撞上,夏雪急道:“快,朱敦儒、赵鼎两位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