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称奇妙,忽见土山阻路,齐声道:“迷路了!”
史浩洒脱一笑,挥手道:“随我来。”头前导引,由山脚下一转,忽见前门,众人皆笑,这园子比之临安李府的忆青园,丝毫无逊。李清照忽问起在临安筹建宫殿之事,史浩道:“那么大的用度,不可能一次筹足金银。我奉母亲之命,正在各城、各处的庄园、作坊里筹集,每天都马不停蹄。”
公元1136年八月,艳红的夕阳像在红廊里铺了一层釉。李清照坐在明窗下,写出一首**四溢的《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书案上放着定窑绿釉梅瓶,釉色润泽如玉,刻花极为精致,瓶中插了红、黄、粉三色月季花。绿萝、银杏正在拾掇书橱,将陈家久藏不读的书上积尘擦去,再放回原位。李清照见木易进来,便将手中羊毫往玉石笔搁上一放,忙命看座、敬茶,待他落座,便问:“去给岳家军支援钱粮,路上可还顺利?”
烈日暴晒,木易面色比往日黑了不少,他喝了口茶,笑道:“几十辆车的车队去往襄阳,我本担忧,但这一路打着‘援岳’旗号,竟走得很顺,所过处百姓们结队欢呼,连响马都绕道而过。那岳飞真乃不世英雄!去年平定了杨么,收编六万降军,被任为河东宣抚使,自襄阳北伐直取中原,用不足一月时间,收复了汝州、颍州、卢氏县、商州、虢州、伊阳、长水、业阳等失地。”
李清照点头微笑,听木易继续道:“今年五月至七月,岳飞率军北伐,一路凯歌,兵进伊洛,缴获大量辎重,还有一万五千多匹战马。这批战马,加上以往所获的战马、辎重,及朝廷拨调的战马,岳家军已组建了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此次长驱伊洛,是我大宋初次发起的大规模反攻。自去年至今,岳家军赢得了大江南北爱国人士的支持,他们纷纷送钱送粮,争先恐后。本月,岳飞部将牛皋攻破伪齐镇汝军,擒守将薛亨。”
“好啊,北归有望了!”李清照离了书案,坐到木易对面,神采焕发道:“韩元帅以少保、太尉驻扎楚州,旧城之外又筑新城,兵仅三万,却令伪齐和金人闻风丧胆,他们怀恨在心,去年冬月,便趁梁红玉出城之际以暗卫合击,当时敌矢如雨,猬集甲上。梁红玉血透重甲,入敌阵复斩十数人,力尽落马而死,首级被金军割走,曝尸三天,才遣返宋营,查验创伤数十,致命七处。韩元帅抱妻痛哭,再也不能与心爱的人含笑并辔,共同谋划抗金之策了。”说完转身,悲伤难抑,不由得想起当初与明诚的举案齐眉。怅然望着窗外,韩元帅的痛苦,她体会得比谁都深,曾托去锦书,聊以安慰。
木易望着李清照背影愣了片刻,接道:“说来真是不幸,去年四月,太上皇殁于金国,遗言南归安葬,那金熙宗竟是不允。”
李清照沉吟道:“近几年,赵构不住地派人使金和议,赠送金银,却感动不了金主分毫,对我宋君这般无礼,可有半分‘友邦’的样子?与金和议,实在不该。”
木易端起茶盏饮尽,眸色暗沉:“自金太宗殁,金熙宗继位,比那阿骨打更为可恨。”
李清照正要说话,见赵婉母子一同进来,便忙看座、上茶。史浩向李清照、木易行了大礼,说是刚从临安回来,递上书信。李清照拆看已毕,笑道:“李迒叫我回临安去,说李方那孩子很是淘气,和玉夫、士程一起习武衍文,倒还好些。”
赵婉便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好留你。自去年建造行宫至今,李迒担负很重,纠集相关人员审察地方,缮画殿宇,察度办理人丁等,真是操碎了心。以我朝定例,凡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障之法,皆由侍郎召集相关人员初步规划,形成书简,上达于工部,尚书、侍郎等人定议,大事上奏,小事则行。工价超过五十两银的,料价超过二百两银的,皆报皇帝御批。工料逾千的,要请皇帝另派大臣督管。各项工程所用经费都极其复杂,如指定动用的款项叫定款,动拨其他款项、筹备应用的叫动款;酌借某种款项、竣工后分期归还的叫借款,民修工程先由官方垫付经费、竣工后摊征归还的叫摊款。七七八八的很多事项,将李迒忙坏了。”
史浩又道:“今年开春,岳飞已晋太尉、继授开国侯了。”
李清照面上绽开红晕:“太好了,君主任用臣下,要充分体现其功绩,奖赏要及于他的功劳。君主使臣民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日月运行的规律一样,则会国富民强天下无敌。”
赵婉俨然道:“去年二月官家自平江府还临安,以赵鼎为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内部励精图治;以张浚为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督军北伐伪齐。二相相得,共同辅治,还算不错。可到了去年秋天,忠训郎何藓使金南归,奏太上皇丧讯,赵构大恸,命宫中守制、服丧三年,追太上皇尊谥号曰徽宗,追郑太后谥曰显肃圣母;尊生母韦太后为宣和太后,又召王伦为奉迎梓宫使,使金和议。张浚、赵鼎皆反对和议,赵构便起用秦桧知绍兴府、充醴泉观传,兼侍读、行宫留守、观文殿学士,明摆着是要重用。”
李清照面有愠色:“起用秦桧的朝廷,还建什么宫殿?”只这两句话,便激起满屋的叹息,如帘外西风幽深低回,穿越暮色弥漫的深深庭院。
第二日拂晓,两辆车马在别院门前候着,赵婉执李清照手,情绪复杂道:“岁月不饶人,你我都是有年纪的人了,以后更要注意身子骨才是,若是累了,千万莫要硬撑着。”
李清照含泪道:“这些年多亏姐姐照拂,感激在心。姐姐身子弱,更要当心才是。”
赵婉瞥见孙玉夫、赵士程在一旁为死兔子斗嘴,低声道:“妹妹还要养大这两个孩子,婚嫁、前途,都需费心,若是亲生的,还好相与些,妹妹不容易啊!”
李清照便也朝孙玉夫、赵士程望过去,微笑道:“托姐姐的福,这两个孩子都还省心。便是妹妹平日里多劳累些,终归是添了些乐趣。这玉夫不知怎的,脾气并不随她爹娘,口齿过于伶俐些,但本性还是不坏的。”
赵婉道:“没有天生的坏孩子,只有被大人教坏的。再顽劣的孩子跟了妹妹,也会变好。”
李清照笑道:“姐姐夸奖了。孩子们淳厚、向善,恭谨自修,会为他们自己积屯福德的。”
赵婉低咳着道:“好,很好,想着妹妹老来有靠,我这心里便踏实了不少。”
两人依依话别,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木易等人早在一旁候得焦急。临上车前赵婉仍劝李清照带上绿萝、银杏,李清照婉拒道:“这些年我急于完成《金石录)《漱玉词),需要清净。玉夫一天天大了,练武总是偷懒,还说才藻非女子事,我便打算叫她跟着,听候使唤。”
孙玉夫在一旁听了,乐滋滋地笑:辞了绿萝、银杏,还不是为了节省用度?姑姑为了支援岳家军,真是拼了。反正我以后也不用练武、读书了,阿弥陀佛!
八月气候适宜,李清照一行乘船到了桐庐县西的富春江水域。桐庐县地处钱塘江中游,东接诸暨,南连浦江、建德,西邻淳安,东北界富阳,西北依临安。夕阳在江面洒下粼粼波光,木易等义士站在甲板上,兴致勃勃的谈论岳家军英勇杀敌的事迹。赵士程站在一旁倾神聆听,脸上的表情兴奋又羡慕。
李清照在船舱里坐乏了,便由孙玉夫扶着站起,走到窗口,挑帘看着浩渺无际的江面,转眼间已是夕阳衔山。孙玉夫扯扯李清照衣袖,笑道:“少了绿萝、银杏,明天到临安登岸,可就省了一辆马车了。”
凉爽的江风一浪浪扑进舱里,李清照理理鬓发道:“绿萝、银杏的月银,原都是史府发的。建造宫殿的费用,一半是史府筹备。自金兵过江以来,烧杀抢掠,严重地破坏了江南的经济生态,影响了史家在各地的产业。姐姐一边筹资支援临安,一边筹资支援抗金一线,且已在辞退下人,倡导开源节流。”
孙玉夫眉飞色舞道:“原来咱们一直不用给绿萝、银杏发月银啊!我怎么不知道?”
李清照指头点着她额头,笑道:“除了喂兔,你便盯着士程练口才,会知道什么?”
孙玉夫知道姑姑在批评她和赵士程吵嘴,便道:“以后我改,以后我改了还不成吗?”
李清照故做不悦道:“整天说改,我都听腻了。即便你心善行善,但这尖牙利齿,便是缺乏厚道。厚德载物,是在为自己积福,你要记下了。”
孙玉夫约略羞愧,伸着小指道:“记下了,再犯是小狗!”
李清照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满目慈爱:“玉夫,你今年虚岁十四了,将到及笄之年了,要培养世家女子的温文有度,言行守礼,再不能小孩子一般随意说笑、动辄蹦跳,那会叫人家笑话的。赵士程已那样高了,你不要随意说些伤他自尊的话,尤其不要再说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