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杏紧走几步,扶住她,轻声道:“夫人,你又在想三爷了。”
李清照正要回话,却听一个男子道:“看这鲜花娇艳,看这碧水蓝天,都不如前面的紫衣女子风姿绰约,美貌非凡,就像盛开的紫罗兰!”
李清照倏忽一愣,急忙转头,看到一位身穿圆领大袖白缎襕衫的男子骑在马上颇为出神地望着她。
李清照暗恼此人无礼,急挽了绿杏手朝前走。那人却打马追随,仓促间撞掉了绿杏挎着的竹篮,各种药草撒了一地。马蹄溅起泥水,落在李清照三人的衣裙上。绿杏、绿萝齐声道:“哎哟,裙子脏了!”
男子凝视着李清照,目光如渊,深不见底,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这位女子,你可知犯了多大的罪?”
李清照摸摸自己的脸,暗叹已是四十八岁的妇人了。四品恭人又如何?终归抵不过时间的流水。她含怒冷斥:“你这人!瞧这路有多宽,却故意撞翻我们的竹篮!溅得我们满身泥水,反倒怪我有罪?”
“你当然有罪,罪不可赦!”男子翻身下马,言辞激烈,面上却无丝毫愠意。
孙玉夫早已忍无可忍,抓了一把草药撒向他头脸,冷斥道:“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老白脸,明明是你无礼!反倒怪罪我姑姑?”瞧见他发冠上束着一颗硕大的明珠,便嘲笑道,“一个老白脸,还要戴珠装猪,其实不用装,一看就是个猪!”
男子也不理孙玉夫的嘲笑,袍袖轻拂,仪态潇洒地扫落从头脸上漫下来的蒲公英、车前草,盯着李清照道:“这位女子,你的罪孽是美若天仙,让我的眼看不见碧海青天;你的明艳让我的这畜生不听使唤,完全忘记了它主人的威严。”
李清照面色大变,朝他挥去衣袖:“快快走开,竟有你这般的轻浮之徒!”
孙玉夫一个劲儿地朝那人喊:“猪!猪!猪——”
此地离城门很近,李清照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面走,渐渐靠近城门。绿萝拿着工部侍郎府腰牌示于城卫,对方点头哈腰地笑着放行,几个人一闪身进了城门。城里车马很多,似乎都在黄昏时忙碌起来。绿杏回头看看,已不见那人影子,便朝李清照笑道:“夫人,那人说话还真有趣!”
李清照左右手拉着赵士程、孙玉夫,默默朝前走,只不言语。银杏在旁气哼哼道:“登徒子一个!做什么还叫有趣?”
绿萝看着李清照背影,低声道:“人跟人不同,木跟木不同,表达方式各有差异,什么都不能一概而论。”
“对对对!我就喜欢听绿萝妹妹说话。”绿杏搡着绿萝,低声笑道,“那人对夫人那样,没的是……”
绿萝推了绿杏一把,娇柔的脸上一派凌厉之色,怒道:“去去去,这样的话也敢浑说,你没的找巴掌挨!”见李清照已走远了,忙拽了绿杏、银杏跟了上去。绿杏口中嚷着,“夫人看起来很年轻,皮肤比我们都好呢!”
暮色迷离,碧纱窗外摇树影。星子稀疏,幽宅门前拂清风。
回到李府,已是掌灯时候。李清照为少打扰李迒夫妇,早在后院起了灶,吃了饭洗漱歇息,一宿无话。因是昨天跑得乏了,次日起来晚些,便见旭日东升,几个小厮拿着笤帚在扫院子。木易和赵真随着李迒进来,行礼落座,李迒愤愤道:“秦桧如今得赵构宠信,便要谋夺吕颐浩的相权,命党羽大造声势,说周宣王修内政、攘外敌,方能中兴。我朝理应以史为鉴,让二相分管内政外政。闲话传给赵构,便诏命吕颐浩管军、秦桧管政。吕颐浩已去镇江建造都督府了。”
李清照愕然道:“吕颐浩亦刚愎、好私,一山难容二虎,却被秦桧排挤了。”
李迒肃然道:“如今秦桧独大,妖言惑众,屡在朝堂上讲割地赔钱、与金和议的好处,说虽给了金国岁币,但止戈停战一年能节省多少军费?裁减诸州兵员,实现南归南、北归北,生民安乐、农耕、渔猎,又制造多少财富?和议达成,每年从与金贸易的税赋上收回多少金银?世间万事,无非交易。只要所得远大于付出,这交易就值得做。朝臣们庸俗者多,已有很多人媚附秦桧了,朝中一片和议之声。”
李清照早已听得愁绪缭绕,悲思千回,站起来道:“金人狼子野心,岂能和议?这秦桧卖国求荣的传言,难道是真的?”
李迒重重地点头:“嗯,咱们怎能有个这样的亲戚?”
李清照望着门口冷笑:“有个没道义的表妹,怎能没有个卖国求荣的表妹夫?”
李迒似喜似怒地望着姐姐:“王美娘要买走姐姐的所有古器,可有此事?”
李清照似悲似怒道:“千真万确。登门求索,志在必得,我把她得罪了。”
那天傍晚,客厅的光色有些暗淡。王美娘在红木椅上拉正裙摆,满面凌厉之色:“我都说这么多了,就等你一句话。我三千两银子买走你那些破金石,也是想照顾表姐。如今恰逢乱世,最无用的就是儒生,被虚名害得不轻……”
李清照心里的痛楚在无休止蔓延,眉梢微挑:“你说我沽名钓誉也罢,贪图虚名也好,我都不怪,因为你是我外爷最疼爱的孙女儿,我的小表妹。但事情一码归一码。那些古器个个凝着赵明诚的心血,别说都被我弄丢,即便所余甚多,我也不会卖给任何人。”
“真是死心眼!我这时间算是白费了。”王美娘几乎要尖叫起来,“就你一个有名无俸的四品恭人……”起身,带着一群下人走到门外,回头,轻蔑地笑道,“我倒是奇怪了,你一个寡妇,出门便有那么多男人追随,这还不算,借会文和李纲、赵鼎那帮人搅在一起,不分彼此。哼,我可记得清楚,你当年也是借会文认识赵明诚的!”
见姐姐面色难看,微微发抖,李迒便知她气得不轻,不由得心痛,安慰道:“姐姐熟读史书,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李清照站在窗前,滤过气恼,目光平缓,重提国事:“国不强,外辱至。抵制外辱,还需要我大宋国民强盛。欲栽大树,必先培其根;欲盖高楼,必先牢其基。欲要国强,必先要培养百姓的精神。志向就是人的精神所奔流的方向,树立志向,唯有读圣贤之书才是不二法门。”走到门外的一片晨光里,四下环顾,“风水先生说这个院子风水好,旺后代。这样一个三进大院,咱们两家人只住了两进,前院基本闲置。利用这好风水,办起个学堂,授后人以圣贤之道,树其远大志向,如何?”
“姐姐想法甚好,但我目前顾不下来。不如先办个家塾,请个好的先生,教四个孩子读圣贤之书,明圣贤之道,姐姐也好省些力气养息养息,可好?”
李清照道:“如今那些先生教书并不注重学生修道修德,而是为了应付科举。达则兼济天下,做官并不是坏事,但那些学子中第后往往目光短浅,只知混仕途,并无富民强国的大志!”
李迒道:“临安西郊有一位老夫子,他教学最注重品德修养,然后才是科举考试。”
“既然如此,你便请他来吧。”李清照道。
姐弟们议定此事,李迒又道:“木易大哥等几位义士不想住在军中,想要住在家里。这样也好,我不在家时,姐姐你们早晚也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