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因无法推让才参与,默听到最后,情不自禁道:“探得金兵四日后可达,金兀术狡凶多谋,攻城之前必会探清城中兵力。我军到底人少,不宜久战。若不想出乱敌之策,以军容恐吓敌人,恐怕难操胜券。百战百胜,非为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上之策。”
李唐轻捋灰须,微微颔首:“易安居士的意思是,用疑兵之计?”
李清照坐在窗口轻轻点头,眼里倒映出轻淡霞光:“我大军可于夜间悄悄出城隐藏,于白天大张旗鼓进城,连续三日如此,造成兵多假象。金兀术心细如发,见我军势重,便断了机巧之心。如是,我军便可集中优势兵力于余杭门,东面艮山门、东青门,西面钱塘门,丰豫门次之,且备机动部队灵活驰援。”
李唐端起面前茶盅,轻酌浅饮:“守得几日,待浙东浙西路,淮南东西路军队,及雁**、天台、莫干诸山义军到了,便前后夹击、合围,打金兀术一个落花流水。若能出其不意生擒此贼,则不战而胜,非但保得江南无事,还能以此贼作押头,收复中原,迎还二圣!”
众人俱都热血沸腾。李清照情绪更是激动,双颊泛起红潮:“兵法,贵在谋略上的较量。”
李唐投去探询的目光:“居士之意,此仗不可硬打,只有智取?以居士之见,如何守城。”
李清照胸有成竹,面色淡然,俨然兵家一般指挥若定:“孙子兵法云,正面与敌交锋,一定要埋伏一支奇兵,出其不意地打乱敌方部署,这是速胜的关键。金军渡江以来接连取胜,又夺取建康,士气正旺。金兀术心细胆大,必已沿途打听出御驾南去,认为临安守军怯战,自然是闭关防守。我来时已查看了地形,我军应在城北设下三支伏兵,第一支埋伏在城北一百里的黄土岗,只败不胜,麻痹敌人,诱敌深入;第二支潜伏在城北五十里的黑松林,点火、直击。第三支为一百身手轻捷、精明胆壮者焚其辎重,乱其军心。金军劣势在于不熟悉地理,不能首尾呼应。到时我军可集中优势兵力,前后夹击。若能一击溃败自然甚好,若不能取胜便借助有利地形,撤军城里。”
张天翔身为府判,乃前任知府康允之表弟,对李唐一个文官颇为小觑,对李清照参与议政更是不服,满脸怨怼道:“敌兵远来,利在速战。我军稳固,利在坚守,岂可贸然出兵?若等兵败再撤,岂不被敌军咬住?古人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正所谓本性难移。李唐虽历经宦海沉浮,乃难以摆脱至情至性的书生意气,明了张天翔行止,却要以诚动之,凡事暗中有备,明面上谦让有加。他面色和悦,隐着威严道:“张府判,易安居士胸中韬略万千,美名传遍江北,风靡江南,论兵论政,皆不让须眉。”
李唐话一出口,众人同声附和:“易安居士巾帼不让须眉,不容我等小觑!”
自从嫁进赵府大宅便被排挤,在党争中娘家败落,后又被请旨迫离,在齐州老家被劫往萧关流犯营成为官奴白菊,逃亡西夏,几欲丧命;和赵明诚重聚后再经家族风波,赵明诚被重新起用后她随夫任上,又经历种种政治事件、祸乱、兵变,如今她早已看尽世间百态,尊崇儒学佛学,万事只求做好,并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她淡然一笑道:“李大人过奖。诸位英雄过奖。李易安愧不敢当,且说伏兵城外,若不能一举击溃,金军岂容我军撤回?因此,需连夜施工于城外要道,铺布铁蒺藜、陷马坑、鹿角木、拒马墙、护城壕、布防城墙,共设六道城防,辅以硫黄、硝石、木炭。我军到了城外,自然会绕过这些布置,金军不懂阵法,绝难幸免。如此,未进城之前就损兵大半。我们布精兵于主要城门,于次要城门再设疑兵,加强武力,动员城中全民皆兵,以功论赏,杀金人一兵一卒者,皆不遗漏。金兵攻城不下,只有退守,劳师远征,不服江南水土,天气寒冷,断了辎重,必会怯战,必然思归。到那时我大宋援军齐集,内外联兵,一战即胜。”
张天翔依旧消极反对,受到众人驳斥,接着议了防守各项,商定了城外布置,诸事敲定,便各自解散,分头行动。
接下来的几天,临安城门戒备森严,军民人等只能进不能出。江南各路义军和绿林豪杰络绎不绝地进入,庞大的军容十分壮观。李唐密招一大批木匠,让士卒们跟着学做木偶头脸的稻草人。又于夜间出城,全民皆兵,伐木埋竹,挖陷马坑,布铁蒺藜、陷马坑、鹿角木、拒马墙、护城壕,于最后路段以硫黄、硝石、木炭铺陈,皆以S形阵法置于要道,撒了石子,以为记号。但等敌军路过,以火箭引爆。
这日,金兀术大军走至离临安一百里的黄土岗,不防洪迪带伤上阵,率二百名精骑拦在路口,一战击溃,大败而走。金兵呐喊着追击,聚至黑松林边。
木易带着义勇团在松林里射出无数火箭,引爆了路上的火药,炸得金军人仰马翻,被火药炸起来的石子袭向面部、头部,许多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叫娘,纷纷往回跑,却被金兀术逼着前进,又吃了竹钉木钉、铁蒺藜、陷马坑的亏,伤亡惨重。只因人数众多,前面人马尸体铺垫,后面人马踏着尸体而过,刚缓过一口气,却遭逢洪迪等绿林豪杰三路人马一场厮杀。从中午杀到黄昏,金军越聚越多,洪迪等人也无败迹,依计撤回。金军怕中圈套,不敢再追,鸣金收兵。
金兀术思量宋军占了地形优势,只怕重蹈覆辙,探得临安各门均有重兵把守,又想宋军必以为他不悉水战,水门布防不严,探得各水门均以小船防守,心中大喜,暗想小船怎能敌他大船?第二天改攻水门,数万大军兵分五路,分别以火船进攻余杭门、保安门、南水门、北水门、天宗门。
李唐在城楼上得报,笑道:“正中下怀。各水路填了淤泥、大石,专陷战船,小船浪里钻则能自由来去。且看我棺材里头杀死人!”
金军进攻水门,果然大败,损兵折将,转攻丰豫门、清波门、钱湖门、艮山门、东青门,以对楼、云梯、火箭、火炮进攻。城楼上的宋军以滚木、礌石、火炮、金汤应之。怒吼声如雷滚动,火焰映红了天空。
洪迪手下的义士施全,带一百死士绕道金营之后焚烧辎重,不料被大部金军追杀,一路北逃。
一连数天,宋军在城门上防卫坚固,李唐、木易组织乡勇续运滚木、礌石、金汤到各个城门。百姓中的男丁也都拿着铁锹、锄头、菜刀,踊跃加入战斗。个别女子也扮作男子加入抗战。李清照绿杏率领妇孺做饭送饭、救治伤员。
金兀术一连十天攻取不下,不料张天翔却暗中投敌、打开城门。金军骑兵以横扫千里之势入城,宋军狼狈败走。诸路义军、绿林豪杰艺高人胆大,各率属下,和金兀术部展开激烈的巷战。负伤的洪迪与几位义军首领合战金兀术,不能取胜。
凌晨的空中飘着雪花,木易、邹渊、邹润及几十名义士杀出一条血路,保着李唐、李清照、绿杏仓皇南出嘉会门,恰在城门口碰上赵真和几名小厮。赵真指着城外,对李清照道:“夫人勿忧,小人已带出细软和金石,玉夫和士程都在车上候着。”
李唐望定赵真,目光疑惑而警觉:“看来你早有预料?”
赵真急引他们朝城门外走,辩道:“小人和那个叛徒张天翔在府治守护,见他言谈举止都鬼鬼祟祟,让人怀疑,急去见您,跑了几个城门都没找到。又想他是您属下,小人苦无实证,也不敢胡说,因此暗中做了准备。”
李唐想自己用人不当,对临安失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时愧不可当。李清照说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劝他不要自责,最后议定追随圣驾去往越州。到了越州,方知赵构连夜乘舟去了明州。李清照李唐决定去明州,众义士均不赞成。邹渊邹润齐声道:“跟着个逃跑皇帝混得窝囊。不如马头向北,寻找梁山泊张荣水师,共同抗金,大干一场!”
李清照道:“非是我不愿投奔义军共同抗金,而是身负累赘,不得自由。”
邹渊好奇地瞪着虎目道:“何为累赘?”指指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他俩吗?”
孙玉夫一听便恼了,朝邹渊翻着眼皮道:“出林龙,你才是累赘呢!”
“玉夫!不得放肆。”李清照喝住孩子,朝立在门口的赵真道,“你可记得老爷的遗愿?”
门外北风呼啸,卷起落叶,成了映衬赵真背影的风景。他满面悲伤道:“老爷临终嘱托保护好金石……”
“可这一路南逃,金石已损失不少。当初,明诚为收集费力费时,殚精竭虑。建康兵变那夜,明诚为保护金石差点丧命,还背了叛逃的恶名,被罢官削职,暗伤在心……”李清照神情怔忡,思绪轮回于往日时光的缝隙,隔窗指着院里的车棚道,“以诸位英雄看来,我一介女流,可能保护好那些金石?可能完成夫君遗愿?”
山河破碎,遍地疮痍。每个人都朝不保夕,谁也不敢保证跟谁一辈子。邹润恍然大悟道:“夫人要借着王旗,保护金石?”
邹渊性情粗暴,颇不能忍,冷笑道:“他娘的鸟朝廷,被金狗追着屁股咬,连吠一声都不敢!夫人还想指望他娘的鸟朝廷保护金石?保护个屁!”
李清照转面不理。冷风越窗,钻进紫缎褙子里,冷透了整个脊背。她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远方,眼神和声音一般冰冷:“有人曾污蔑明诚叛国,还污他将金石送给金人。我若将明诚遗物交给朝廷,攻讦自破,谣言自息,赵李两家皆得安宁,明诚在泉下也得安宁。”
邹渊坚持说他不想追随那个逃跑皇帝了,立即有一群义士响应。木易猛地站起,竖起眼睛,众人吓得不敢作声,唯有那邹渊唱着反调:“赵家老三酷爱金石,我等追随夫人将金石护住,他自会泉下安宁,何必要交给那个鸟朝廷?那才是便宜金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