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面对面看不清表情。木易的声音理智、冷静:“不会的!夫人莫急。”
难民队伍逶迤了很远,黑压压的,不见首尾。李清照三人向难民们让路,难民们只顾挤搡,根本没留意他们。李清照扯住一个灰袍老者,问道:“老伯可是从汴京来的?汴京如今如何?”
那老者面容沧桑衣着洁净,看样子颇为斯文,想来不是郎中便是私塾里的先生,苍声道:“看来小哥已知汴京情势?就容老朽规劝一句,你们千万不要去了!”
李清照心里一慌,脚下一滑,忙扶着身旁的大树,心里全是不好的预感,却听老者道:“金军数次攻城,皆被李纲打退。那宗望宗翰来势汹汹,却连半月都没挺住,退兵了。”
李清照欢喜地上前两步,笑道:“金兵远来,辎重供应线漫长,不耐久战。各地勤王齐集,一定会打他个落花流水。既然我大宋并无败绩,您老为何要逃走?”
老者苍冷的脸上流出轻蔑,旋即转化作悲苦:“若朝廷果真指望得上,谁愿意逃亡?”
夜雨被风吹着,落在他脸上,益增凄凉。他抬手擦了一把道:“老朽祖祖辈辈在汴京城外行医过活,金兵夜袭,杀了老朽全家。老朽在外出诊,侥幸逃过一劫,也不怕被砍头了!索性讲句真话。皇上昏庸无能,宠信重用蔡京、王黼、童贯这些奸臣,这才是亡国之本。金军一来,蔡京、王黼、童贯全都逃走。宋军首战告捷,金兵退走。新帝并无周密部署,便同意让姚平仲夜袭金营、生擒宗望。这军事机密,居然在前三天就被泄露。姚平仲军被待君入瓮的金军击溃。李纲率军接应,与金军狭路相逢,以神臂弓、床子弩击退金军。可新皇却又议和,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赔金银百万,下诏解散各路援军。李纲反对,被解除兵权。新皇急着向金国赔款,在城内城外大肆搜刮,连百姓家的猪狗牛马都不放过。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前途?早也是逃,晚也是逃,我等何不早些逃了!”
辞别老者,看着逃难的人群越走越远,李清照沉声道:“找个客栈歇息,天明回淄州。”
绿杏正蹲在地上,低头拧去袍摆上的雨水问道:“夫人,不探访帝姬了?”
“皇帝家事即国事,岂是我等管得了的?”李清照面色迷惘地望着夜空,雨水滴到脸上,冷意传到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由于回途遭逢了连阴雨,李清照三人回到淄州时已是柳暗花明的二月中旬。夕阳在别院的门楣上雀跃,杜鹃花熙熙攘攘地开着,姹紫嫣红。两个丫鬟正在浇花,见李清照三人在门前下马,急忙赶过来行礼,跪地道:“见过夫人,见过木易英雄。”
李清照风尘仆仆,面带倦色,扬手道:“罢了,老爷可在院里?”
一个细眉细眼的丫鬟道:“老爷今儿回来得早些,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
书房里静悄悄的,赵明诚看到李清照先是一愣,接着笑道:“照儿,你可回来了!”
丫鬟斟茶,夫妻俩互诉别后情形,说到帝姬的走失,说到新皇诏令退兵,说到懦弱的议和,说到金人北退必不甘心,唏嘘不已。
待绿杏、木易退出,赵明诚拿起一本书,喜形于色道:“照儿你看,这是什么?”
李清照一看,又惊又喜:“白居易的手书《楞严经)!你是如何得到的?”
赵明诚眉飞色舞道:“前时与同僚去了邢姓隐士家里,那真是一个好园子,假山池水,绿树成荫,奇花缤纷。园主嘉而好礼,将我比作陶渊明一样的素心人……”
李清照满面端肃,将书推回,紧盯着夫君道:“明诚,你要做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夫人莫误会。”赵真进来行礼道,“这经书老爷原是死活不要的,可那人三番五次地托人送往衙门。老爷无奈,只有接受了,又送去千两纹银作为补偿。”
见妻子释然,赵明诚才道:“得到白居易的手书《楞严经),我兴奋至极,深夜疾归,希望与照儿共赏,可屋里竟是那样冷寂。我便想,没有照儿,这世间的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
洗尘晚宴在迎宾厅举行。此时月上柳梢,风摇花树,枝叶分明。大厅正中一桌,李清照夫妇及木易、邹渊邹润叔侄坐了。下面两行排列数几,坐满各位乡勇及绿林英雄。所有人把酒言欢,无人提及败兴的宋金战事和朝廷的昏庸。宴毕,夫妇二人温酒灯下,共读《楞严经),两燃蜡烛,仍无睡意,赵明诚提笔作跋——
淄州邢氏之村,丘地平弥,水林晶澈,墙麓硗确布错,疑有隐居子居焉。问之,兹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长,好礼,遂造其庐,院中繁花正发。主人出接,不厌余为兹州守,而重余有素心之馨也。夏首后相经过,遂出乐天所书《楞严经》相示。推让数月,终难弃好意,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
第二天醒来已是旭日东升,夫妻二人刚刚起床,便有探子进来禀报:“老爷,小人快马加鞭北去,探得清楚,宗翰的西路军回师太原。太原已被金兵锁城数月,银术可已扫平太原外围州县,夺取了文水、西都谷、祁县、太谷、盂县。朝廷将割地议和诏书送到太原,太原军民誓不降金!知府张孝纯带领军民,一致固守,正与金军展开血战。”
李清照听得呆愣,却见赵明诚霍然起立,扬臂道:“知道了,再探!”
探子走出,他坐立不安,忧心时政,忧心岌岌可危的赵宋社稷,走到窗前,面色忧悒,语声低沉道:“金人狼子野心,虽然北撤,必会重来。李纲被罢了兵权,还有谁来抗金?”
李清照黯然难置一词,想起途中见闻,叹道:“知政失者在草野,汴京的百姓都在南逃。”
赵明诚的手原本搭在雕花窗上,挥拳一擂:“可叹我幼承庭训,要读书做官,做官为民,却原来如此无用!”
李清照走到窗前,轻挽夫君臂道:“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梦想。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见他曾经万丈豪情,结局却是‘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
赵明诚接道:“是啊,李白也曾梦想做宰辅之臣,肃清政治,振兴朝纲,施行王道仁政,创造一个大同世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便是他当时心境的写照。”
李清照点头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兼容了儒家的济世与道家的出世精神。历代读书人大都这样要求自己。即是才如李白,也一生挣扎于济世与出世之间啊!”
二月万里碧空,无云亦无风。赵明诚的叹息像铺展在暗夜里的月色:“唉,太原势危啊。”
李清照倚着夫君,面色暗沉:“只可惜,咱们在莱州招募的军队……”
“凭咱们的兵力,无法救援太原。”
“难不成坐等太原失陷?”李清照说着,心里刀割般地痛,不觉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