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窗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抛却歉疚,提升斗志,如此不动声色地直指生死,也好!
将竹骨绷子放于旁边针线筐里,她急忙到寝房穿戴完毕,匆匆走出。一身紫莓色羽缎披麾,颈周围着雪白的狐毛风兜,将一张妩媚而冰冷的脸遮住大半。她怀里抱着手炉,手里擎着油纸伞,匆匆地下了朱楼直奔后角门口。风狂雪猛,草木枝丫肥大,一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影。即便有人碰上,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孔。本已走到后角门口,忽又想起什么,手一抖差点将伞丢了,出了一身冷汗。折回来唤了秋菱,主仆们在雪地里走得极快。出了后角门,眼前是一个冰晶般的世界。风更大了,吹在脸上刀割般地痛。一个刺猬不顾寒冷在地上奔走。秋菱已走过去,又回头看看道:“逮回去,剥皮熬了给姨娘补补。”
“怎么就想起来将它剥皮熬了?小丫头也恁心狠。”
暮色浓重,寒风透骨,割得人双颊冷痛。秋菱扭头看着紫琪被冻得艳红的脸,压低声音问道:“这么晚了,又这么大的风雪,姨娘为何急着要去城外?”
紫琪举袖遮挡寒风,遮住脸上异色,语气短促而急快:“不要多话,只管听命。不知街那边的车行这会子可能雇车?只别误事就好。”
冬夜的街头寒气逼人,白雪覆盖了街面,银装素裹,冷辉闪烁。紫琪的紫莓色披麾走在街上不算抢眼,却散发出比雪还寒的光色。所有的寒冷,都抵不住沉沉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冰,每走一步便沉沉地下坠,压得她几乎负荷不住。
春香一早出来倒漱盂,一出门就喝了几口凉风,顺着廊道往前走,不住地打着喷嚏,一不留神就和打着伞急走的夏雪撞了个满怀,被伞戳痛了额头,揉着头叫痛,斥骂道:“莽撞的死蹄子,一大早鬼附身了!”
夏雪在廊下收了伞,只顾往里走,讥嘲道:“能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涂人说句话。我这里禀告事大!”
春香听了便折回来,在廊下放了漱盂,扒着软帘朝里问道:“什么事急着禀报?”
却听夏雪在里面道:“小娘子,你叫我知会姨娘准备一下,饭后一起赏雪,可那偏房里关门闭户的,门上挂了大锁。”
春香听了,忙端了漱盂,顺着廊道朝偏房走去,边走边说:“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姨娘就起得比我还早?我却不信,一定要去看看。”
李清照正穿好衣服,对着铜镜张望,闻听一愣,迎上夏雪问道:“偏房上了锁?”
壁炉里炭火,香薰里素香,房中暖意融融。夏雪脱去披麾挂在臂弯,直抒胸臆:“我瞧着很奇怪,姨娘不可能这么早外出,若说昨晚有事离开,断不能不知会这边一声。”
“快拿了钥匙,带我去房中看看。”李清照说着就往外走,夏雪忙喊住主子,拿了披麾给她披上,系好鸾带,又打开柜子拿出偏房钥匙,紧跟着主子走出去。
紫琪的房间虽是偏房,却不简陋,墙上挂着山水图案画幅,多宝格上是各式赏玩的珍宝、器物。一枝白梅插在青釉花瓶中,与盛放在枝头的梅花没有什么两样,孤削如笔,绿萼白花,袅袅娜娜,纯洁无瑕。
这哪是一个偏房,分明不逊于任何一家正室夫人的房间。
李清照查看了各房各处,触摸了**叠放整齐的被褥,及冰冷的壁炉,也看到烛台上没有烛泪,极为干净,针线筐里绣花绷子胡乱扔着,绣花的针线凌乱一团。桌上放着一杯冷茶。妆镜由真红锦缎绣花镜罩搭着。
光线昏暗,李清照查毕各房,看看窗口,语气果决:“天才放亮,若是今早出去的,**被褥必有温度。可我摸了,被褥极为冰冷。烛台、壁炉亦是如此……绣花绷子摆放不正,分明是焦急之中随便扔的。紫琪不是粗心大意的人,针线应在绣花绷子上好好地插着。”
夏雪指着烛台道:“秋菱应差极是勤勉,每天都要剔净烛台上的烛泪。今早这烛台,分明剔得很干净。她今早应该没有时间做这个。”
李清照点头道:“对,若是今早匆忙外出,她肯定顾不上收拾烛台,壁炉里应当生有炭火。由此可见,她二人根本不是今早出去的!”
夏雪摇摇李清照臂:“小娘子,咱得赶快出去禀报啊!”
李清照心里疑窦丛生,满目苍凉,边往外走边道:“但愿她只是出去走走,无事归来。”
夏雪虚扶着李清照走上廊道,双目映现了廊外雪光,看起来忧心忡忡:“姨娘若是有什么意外,只怕咱们又被怀疑了。”
进入腊月,钱怡带着一家人早早地回来过年。李清照进来时,钱怡问安已毕,正坐着和老夫人说话,双手搭在膝头,笑微微道:“咱诸州的赵宅屋多人少,冷冷清清的倒在其次。主要是从住宅风水上讲,宅大人少,屋宅会吸了人的阳气,导致人体弱多病。这不,今年开春以来,孩子们不停地伤风。二爷在家少,每天请医熬药,我不放心下人,总是亲自动手,累得我都瘦了一圈又一圈……”
钱怡一向明心见性,见李清照进来忙打招呼:“昨晚三更才到家的,想着晚了,也没敢打扰。”
李清照朝她含笑致意,表示了惊喜和欢迎。晨省时间,各人又都带着贴身侍婢,满满地挤了一屋,看起来非常热闹。问安已毕,李清照瞧见钱怡身后多了一人。钱怡悄声告知,这是思诚在诸州纳的妾室,叫董萍儿,才十八岁。李清照愕然将她打量,见她长得平头平脸无甚特色,但到底是青春四溢,虽则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但往那儿一站,硬是将钱怡及两位小妾比了下去。故相府无一处不讲究尊必有序。待三妯娌问安已毕,钱怡才引导董萍儿行拜见礼。
老妇人向往的是子孙满堂膝下承欢,将董萍儿上下打量数遍,颇为高兴,打赏她两匹彩缎,四对手镯,两对金镶玉凤钗,又命茉莉去了库房,拿来些首饰按人打赏,算作迎春贺礼。众人得了赏赐,个个兴高采烈。
钱怡悄悄将李清照拉到一旁,面色无波地告诉她:董家做生意被坑,亏了血本,被逼债逼得没法活,董萍儿父亲原是思诚生意场上的搭档,无奈求助思诚。思诚仗义相助,解了危机。这董萍儿为了报恩,也不管做妾做小,非要跟了思诚不可……
钱怡满面的伤感和失落:“作为妇人,我们除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还有什么办法?我打心眼里羡慕你!”
李清照颇为同情地看着钱怡,心里七荤八素。作为妇人,谁愿意夫君新欢不断?可稍有不满即为不贤。想来想去做妇人总是不好,可这不能选择,完全由不得自己。她有什么值得羡慕?但愿今世修好,下世生成男子!
在一屋子人的七言八语里,李清照瞅准无人时机,悄悄将紫琪昨夜出去未归的事告诉了婆母。老郭氏此时正在数念珠,手一抖将念珠掉在地上,珠子滚得到处都是。茉莉和几个丫鬟慌忙爬到桌子、凳子下捡拾。
老妇人愣了半晌,面色冷凝道:“她怎会大雪天出去一夜不归?”
茉莉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老夫人少女一样掩着嘴笑:“年轻人,就是这般没出息。明诚才几天没回来,她昨晚就去找他去了。”扭头看看茉莉,笑望一旁的李清照:“刚才我魂都丢了,多亏这丫头提醒我。你作为正房姐姐,可不要动辄拈酸捏醋。”
她是这样为紫琪着急,这片心却被人误解了。李清照脸有些微微发烧,心里并不轻松,被不好的预感绑架着,朝婆母行礼道:“她是个稳重人,行事从未逾过规矩……”
老妇人挥手打断李清照,屈指一算,不高兴道:“这几天正是她的日子,她昨晚去街上店铺,倒也不算违规逾矩。你是名门闺秀,该拿出些涵养来,以为表率,不要吹毛求疵斤斤计较。”
一说话就被误解?与她的本意南辕北辙!为何成了这种局势?看起来郭大乔没少在这上面做功夫。李清照心底悲凉、荒芜,冷笑一闪而逝,转着眼珠,敛衽行礼,语声恳切:“进入腊月,明诚忙碌起来。请母亲派人去接妹妹回来吧。这天太冷了,莫要叫她路途感染风寒。”
老夫人点头,茉莉便打发小厮去街上当铺。外面风大雪稠,小厮却不敢迟误片刻,匆忙披挂了就往外走。这边一屋子人各怀心思说笑凑趣,一个也不离去。以嘴上功夫称著的郭大乔尽拣些好听的说给老夫人,叫她高兴。看得出老夫人心思颇重,笑着笑着,撑不住将一个抱枕朝郭大乔砸去,嘴上道:“老身笑得腮帮子痛,你这泼货牙慧误事,还不快与我憋住!”
这下众人都不吭声了。小荷在旁搡着老夫人撒娇道:“母亲怕您老寂寞,左不过逗您笑笑,老祖宗偏要在这儿抖威风。”
老夫人拍着孙女儿手笑道:“小猴儿崽子,整天帮助你娘折腾你老祖宗。老祖宗便要做主快给你寻婆家,偏要寻那厉害的婆母。将来你嫁过去成了媳妇儿,才知道什么叫抖威风。”
这可惹毛小荷了,撒着娇,做出要哭的样子,来回搡着老夫人,嘤嘤咛咛道:“呜呜呜,小荷没活路了啊,连老祖宗也欺负小荷啊!整天张罗着给小荷寻婆家,原本不是疼爱,只是嫌弃小荷,想要当垃圾一样扔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