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劝得赵安、赵乐断了放鞭炮的念想,在老祖宗房中吃了会儿水果糕点,又在屋里疯闹了一阵子,便乖乖地随着祖母回去。院子里灯火闪烁,雪落无声。空中响起稀稀疏疏的鞭炮声,孩子们的欢笑声从墙外一波波飘进来。赵安几次挣出伞外,急着要爬上院墙去看外面,被钱怡劝止还十分憋屈的样子,嘟着嘴道:“这不叫,那不叫,我还过什么年?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的嫡亲孙儿?”
他话音方落,却听不远处一人道:“怎么和祖母说话的?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叫孝顺?”
“父亲——”赵乐欢叫着,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她穿着新制的桃红色彩蝶穿花裙襦,外罩绛红色缎面狐毛斗篷,一张白玉般的小脸缩在雪白的狐绒里,双颊嫣红,晶莹剔透,十分可爱。
说话者正是赵坤,他一身米黄色暗青花长袍,外披狐裘,没有打伞,头脸上沾着雪沫,有几分凄冷的味道。随父外出这段时间,他似乎成熟了不少,故相府长孙,天之骄子,怎料会突然间失去爱妻?眉宇间的几分淡愁,便如深雕细刻一般,他站在雪松下,朝钱怡行礼:“我怕夜晚天冷,特来接母亲回去。”说着,一手牵着女儿赵乐,一手向儿子赵安伸出。
“父亲,孩儿错了,孩儿回去要面壁思过。”赵安怯生生地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道。
晚风凛冽,雪也不大。赵安、赵乐被父亲拉着走,就那样沐在雪里,十分欢快的样子。钱怡要将伞让给儿孙,几次都被推了回来。祖孙三代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绕过中院,直往前院,一路上被风噎得不住地吸气,每吸一口气就吐出一些白气。前院的后角门守着打伞的小厮,见了赵坤爷儿几个急忙递上雨伞,利索地开门,并低头作揖,让了进去。
进了院门,赵安赵乐已经哈欠连连了,且都缠着赵坤要和他一起睡。钱怡心痛儿子,要劝止孙子,无奈赵安、赵乐不依。毕竟是亲生骨肉血浓于水,虽说分离多时,不仅没有生疏反而更显亲密。钱怡伺候着赵安、赵乐在厢房里睡下,这才对儿子道:“坤儿,贺氏的事,是母亲对不住你。”
“她又不是小孩子,母亲休要自责。”赵坤瓮声瓮气地说,他的性子与母亲相近,快言快语,心里从不藏着掖着。
“贺氏失踪,我至今还在寻找。已经这么长时间,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若看上哪位姑娘,便告诉我,我这就为你托媒去。”
“嗯。”赵坤点头道,出神地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想着贺氏,眼里掠过悲伤情绪。
后院正厅里,老夫人忍不住将襁褓里的孙子抱在怀里逗着,对姚氏笑道:“存诚四十出头的人了,虽说儿子来得晚些,到底是个继承香烟的人。你要多留些心,将儿子养好,不要总将他塞给下人们。不能说下人们对他不用心,但到底不比他的娘亲……”说着,忽然啊呀一声,原是被孩子尿了一身。
姚氏忙接过孩子,唤了丫鬟给老夫人拾掇,更衣。老夫人却不甚介意,笑呵呵道:“多少年没被孩儿尿了,想他们三兄弟小的时候,家里穷,雇不起奶妈,我的衣裙哪一天没有沾尿沾屎?赵婉长他们几岁,却总被他们两弟兄欺负哭,早晚跑来告状。”
姚氏等着丫鬟们扶着老夫人到里屋换衣出来,老夫人还要抱孙子,被姚氏婉拒:“这小子吃得肥,抱久了还是会累的。母亲还是歇歇,看看逗逗就行了。”
夜色静幽。风吹得镂花窗吱吱作响。窗外正飘扬着一场银杏奢梦。
老夫人摆手叫姚氏近前坐了,乐滋滋地逗着孙子。几个月的孩子嘴里咿呀咿呀地叫着,引得大人直笑。孩子嘴里不停地吐出口水,姚氏拿帕子给他擦着,笑道:“思诚的孙子都六七岁了,赵祥才这么点儿大。虽说咱故相府名声大,如今到底是个空架子。前面的路是黑的,害得我总是发急,头发每天都掉很多。”
老夫人慈祥道:“急不得。你只管尽了本分,忠诚仁义,慈善悲悯,安安分分做人,老天自然不会亏待。你这里积了福德,赵祥将来就会有个好前程。他三兄弟重被起用,还不是老身这些年修善积德的结果?你看看那些败事的人家,哪一家不是从窝里斗开始的?你们妯娌和睦,兄友弟恭,他兄弟就会仕途顺遂,咱赵府就会越来越好。咱赵府越来越好,小宝就会有个好前途。”
姚氏一心争取到管家位子,摆手让丫鬟奶妈抱去儿子,旧话重提:“老三从家里拿银拿粮到任上,老三家的又给贼赏粮。他们夫妻都这样大手大脚,赵府有多少家业够败?记得母亲说过,败家也是不敬重佛菩萨的赏赐,且不说佛菩萨会怪罪,这分明不是过日子的样子,分明是为虎作伥。纵容贼人太过,消息传了出去,才有人打起赵家陵园的主意。赵府都成了人们口中的笑话了。母亲本是一家之主,还需矫正后辈的妄失才对。”
老郭氏听了心里不快,数着念珠,振振有词道:“你不要动辄牵强附会。我说过要你们修善积福,才得善果。她赏赐那些被逼为盗者,也是在布施修福,希望你也别有妄念。”
姚氏见话不投机,忙低头谢罪:“妾身知错,请母亲宽恕。”
老夫人指指外面道:“再晚了会更冷,莫要冻着小宝,快回房歇息吧。”
姚氏应着喏,起身穿了氅衣,又将儿子包裹严实,唤丫鬟奶妈前来抱住,一群人一起走到门外。瑞雪飘舞,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树上迷离的灯笼,静静地照着偌大的院子。灯光冷冷地投在姚氏脸上,晃出浅浅的一些雪色。
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初,方腊起义爆发。各地义军雨后春笋一般响应。仿佛一眨眼的工夫,江南数州尽成了义军的囊中之物。
正月,童贯调集西北劲旅镇压浙东义军胜利。
三月,台州吕师囊于白塔起义,响应方腊,攻破仙居县城,聚众十万,攻取天台、黄岩、清溪三县,三次进军攻克台州。朝廷震惊,致力于平息叛乱。地方官奉旨进献钱粮,扩充军费,趁机搜刮民脂民膏。盗贼趁乱为害百姓,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赵佶以童贯为总指挥南下剿匪,临行前握着他的手道:“江南之事全拜将军,紧要时无妨以朕的名义行事。”
“那方腊贼人率领的不过一群无知草民,不足为患。请官家放心!臣此去保管打得他落花流水!”童贯信誓旦旦,丘壑纵横的老脸上是铁石般的坚定。
方腊起义原本由花石纲而起。
睦州青溪出产各种花石竹木,朱勔的应奉局便常常去搜刮。方腊靠漆园里的经营勉强度日,花石纲常常被勒索,又见当地民众受尽官府欺压,遂揭竿起义。童贯挥师南下,深知民心所向是成败的关键,百姓怨恨的不过官府,便假造了赵佶的《罪己诏》,一路向百姓宣读,并口头表态:官家已经悔过,作了深刻的反省,决定废除以往的暴政。
历代历朝,君臣们嘴上说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却知最好愚弄的便是百姓。江南的百姓们果然信了童贯的话,对朝廷的怨恨消失,纷纷出资出力,响应官兵、讨伐义军。不过数日,童贯相继攻陷被方腊占据的婺州、衢州,力挫方腊。
四月十九日,方腊义军于青溪县城遭官兵围困,无吃无喝,人心思变,遂弃城而逃,退回帮源洞山区。官军分西、东两路围剿合拢。
江南战火狰狞,江北盗匪严重。青州赵府毕竟是故相府,外观依然欣欣向荣。府门前是一片开阔空地。第三进院的两层朱楼浴在一片阳光里。楼下的客厅之内,老夫人居中坐着,赵府众人环围,商议着御贼之策,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忽一位衣着破旧的老妇哭着跑进来,守门小厮在后面追着扯着,连声道:“说过不叫你进来,你这人……”
老夫人见是赵家族人,便喝止小厮,叫妇人不要哭泣,坐下说话。那老妇却不敢坐,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哑声哭道:“老身赵门刘氏,昨夜被山贼杀了儿子,抢走了儿媳,老伴气不过,撞墙而死。小孙子还在吃奶,我们祖孙二人可怎么活啊?求夫人为老婆子做主啊……”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耸动。老郭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上前扶起老妇,老眼射出凛然的光:“官府向南剿匪,这帮山贼,竟闹得青州民不聊生!若是当年我老爷当政,岂容他们这般横行?”
那老妇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哭道:“老夫人你不知道啊,街西头张家的女儿,街东头孙家的小儿都被土匪偷了。前街的老李头没法活了上吊自杀,后街的田老太昨晚跳井……”
屋里充溢着老妇的哭声,水一样四处弥漫。老妇伤心过度,摇摇欲坠。李清照站起来扶住她,双眸流转出明丽的波光:“婶子切莫悲伤,我赵府一定负责平贼,为乡邻们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