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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张纸(第2页)

桅灯的光亮慢慢淡下来,蛮石路再次从晨曦中浮现出来。阿婆和阿爷全身浮着一层金色的绒毛,面目模糊,跌跌撞撞地走来,夜深深地陷进他们的眼圈,肩上的一担纸绒闪着金色的光芒。

三 纸槽,撩纸,一次**出嫁

做纸的村庄是流水的村庄。滴下来。涌出来。挂下来。冒出来。“滴答。叮咚。汩汩。哗哗。”水带着不同的表情,不分晴天雨天、白天黑夜,流到每户人家的锅里、碗里、嘴里,还有每一张纸上。

这么多水从哪里来?起于一阵雾,一阵雨,一片云,在后山、前山,在无穷无尽的草木根系中涌动,穿越黑暗的地下迷宫,带着土地深处古老的事物,奔着村庄而来。村庄缀满水珠,全身湿漉漉的,像跑了一夜的孩子,满头大汗,野泼泼的。所有的水,最后都汇集到大溪里去。村人管溪叫溪江。溪水在蛮石间冲撞激**。气顺时推动水碓,发怒了就毁了水碓和桥梁,撕下山的一块,有时还带走几头牛、几头猪,甚至个把人。

最美的是山涧,它们是云的根,一条条从山顶白花花地扎下来。纸槽就密布在这些根的两旁,收集一槽的云水。撩纸的纸槽是村庄最有水色的地方。女人在纸槽里撩起一张纸像撩起一片云,动作撩人,弄出的水声,美妙得像复调音乐。

乡人则说:“一张纸是从水里摸上来的。”话里带着苦味。

“踏刷”是撩纸的前奏。一截竹排接了涧水,“哗哗”注入纸槽的小槽里。从水碓的石臼里扫起的还温热的刷绒吸饱了水,一朵朵浮上来。水拉着刷绒形成一面鼓,完成润胀后,把多余的水从纸槽底部的一个小洞赶出去。水汪汪的一槽刷绒转眼之间萎缩,像失恋人的脸色暗沉了下来。可以“踏刷”了。脚在纸槽里来来回回密密地踩,像牛犁地,脚掌翻起纸浆,“吧嗒,吧嗒”踩成烂糊。涧水第二次注入纸槽,一截竹排包了木棍撸起纸浆,纸浆从竹排上纷纷滑落翻滚入水,空气“稀里哗啦”散成一堆碎玻璃。在搅拌的喧哗中,那些小结被彻底打开。空气被水声和力量折腾得热乎乎的。纸浆像榨汁机打出来的芒果浆似的稠密细腻。多余的水再次被放掉,沉淀下来的纸浆看上去像一块厚实的箬糕,呈现成熟的黄,然后等待一双手捧起。

冬至向小寒过渡的一天早晨,在阿兰的纸槽屋里,捧起这些纸浆的是阿青。

阿青家在外条弯,阿兰家在底条弯。他们在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的两头住,中间隔着十几座高高低低的房屋。在这条通往阿兰纸槽屋的小路上,“狗牙霜”从地面拱出来白绒绒的一片。霜在赶往雪的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阿青:鞋帮湿透,十个脚指头麻木地欢乐着,每一脚踩上去都响起细碎的沙沙声。阿青知道昨天阿兰家轮到夜晚捣刷,捣好的刷必须今天一早踏好,才可以撩纸。做纸是“劳力兑伙食”的活,谁家劳力多,就多产纸。踏刷是个苦差,有人帮忙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更别说在双手双脚入水刀割般痛的冬天了。

在狗牙霜尖利的牙齿慢慢缩回地下时,阿兰腋下夹着纸帘,呼着一缕白雾,沿着纸槽屋的小路走来。她看到了纸槽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阿青正把小槽里的纸浆往大槽里捧,准备烹槽。看着躬身捧纸的阿青,一种像喝了一口热水的感觉在阿兰心里洇衍开来,脸上浮出一朵桃花。过了好一会儿,阿兰的一声“阿青”,像一根细柳枝,撩皱了一槽的水。阿青微笑的水波一路流淌开来,注入眼睛的深潭。阿兰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坚定,跨过横在纸槽和山涧之间的竹排进入纸槽屋。

阿兰和阿青好上快一年时间了。春天斫竹的时候阿兰崴了脚,路过的阿青把阿兰背下山。后来,腼腆的阿青就常去阿兰纸槽屋里帮忙。但让阿兰把阿青从村里众多的年轻人中挑出来的是阿青还有一种才能——吹笛子。阿青的笛声仿佛长了一个弹性的钩子,把阿兰扯远又拉近,拉高又降低,吹得阿兰湿软软的,吹得同村的青年牙痒痒的,吹得分纸的阿兰妈皱起眉头黑了脸,扯破了好几张纸。阿兰和阿青的感情像门前的柿子树,萌芽,开花,结果,成熟,收藏。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蜻蜓,长着一对复眼和一对翅膀,一会儿停在草叶上,一会儿又停在瓦楞上,跟风一起潜行。村庄里几乎所有的事物都被我的目光触摸过,那些微小的或者大个的或者隐蔽的事物在哪个时间点插入做纸链条上哪个位置我都一清二楚。其他人都找不到,也不会去找,除了我这个终日游手好闲的看起来孱弱的孩子。比如那个夏日中午,我发现了我家纸槽屋里的木梁上缠着一条蛇,在离撩纸的阿婆头顶一尺处悠然地吐着分叉的信子。在阿婆心疼一条蛇耽搁了她撩纸的进度时,我已对蛇失去兴趣悄悄溜开围观的人群,去屋后的水竹林里捉“水竹娘”(一种吃水竹笋的甲壳虫,捉住后用缝衣线系在一只腿上,拉着线放风筝一样玩)。八月的风也困倦,竹林像涂了一层蜜。“水竹娘”带着我的眼睛飞翔。我瞥见阿兰的纸槽屋后面有两个黑黑的头在浮浮沉沉,两股一粗一细的呼吸相咬。纸岸在滴水,纸槽里的水在起伏**漾。空气与一道隐秘的气息一起搏动。我穿过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纸槽屋后冒出了脸色绯红的阿兰和阿青,气喘吁吁,仿佛刚结束一次遥远的探险之旅归来。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十三岁的在场者,毫不知情地撞进了这场不是时间概念上的春天。

纸槽屋里,阿青接过阿兰手中的纸帘,然后把踏好的刷绒捧起来放入纸槽,拿起烹槽棒(短的小竹竿),阿兰也拿起烹槽棒,两人隔着一槽的水,面对面开始烹槽。一个从左向右,一个从右向左,一划一收,成椭圆形圆圈划搅。一截小竹竿承受千钧之力,把纸槽里的纸浆搅和得像镬里沸腾的粥,“噔、噔、噔”地翻滚着。煮得越透,纸浆里就越看不到结块的纸绒,撩起的纸就越细腻。

阿青和阿兰,一个来一个去,不时抬头看看对方,两人眼睛里的星星一闪一烁。纸槽里的纸浆“滚头”蹿得老高,水花飞溅,身体也温润起来。眼波一横就可以探听到对方身体里响起的水声。

阿兰开始撩纸,阿青看得发呆。

阿兰今年虚岁二十岁。眉眼长得平常,也不细皮嫩肉。嘴角却生着两个酒凼,这点遗传了她妈。那两个凼永远像酿着一埕米酒,不用笑,也不用牵动脸上任何一块肌肉,已经甜得让人醉。阿兰跟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十三岁那年就开始学习撩纸,成了家里的正劳力。一般人一天撩一千五百多张,阿兰一天却撩到两千多张。“嘶咧呼,嘶咧呼,一张纸一斗谷。”阿兰是全村人思量(夸赞)的好姑娘。

阿兰家的纸槽屋藏在一片水竹林旁的一条山涧边。地方虽僻静,但一天到晚有笑语。村里的青年人有事无事就爱往阿兰的纸槽屋跑。阿兰撩纸的动作很美,撩纸的阿兰也很美。撩纸的十几个动作之间像牵着一条无形的线,连贯又跳跃,柔美又劲道。劳作的粗粝仿佛被阿兰嘴角两个酒窝里飘出的香气熏了二十年,正到微醺状态。

阿兰俯下身,嘟起嘴吹开水面上的泡沫,眉眼一挑,食指一弹,帘弹竹“噼啪”一声倏然滑开,帘夹入床一声“啪啪”,像轻巧地踩着鼓点。端起帘轻柔地拍水,翩然欲飞起势。随即竹帘随浪斜插入水,阿兰上身前倾,帘逐浪随势沿壁像鱼儿探出。阿兰的腰自如地放出去又收回来,像新鲜的麦芽糖,柔软纤韧。纸浆上帘,力拔千钧地从水中端起,嘴角一拧,像一朵出水的花儿。帘前倾,所有的力量从水里溜走,密密的水帘,泻入槽中。帘抖一抖,纸浆牢牢地粘在帘上。阿兰饱满的胸乳像小兔子跟着跳动。食指一勾,帘弹竹“噼啪”一声回来,帘稳稳一放,帘夹帘“啪啪”出床,扭身迈出一步,转向纸岸,放下帘。拇指和食指相啄,轻捻帘轴,掀起,纸岸“沙”的一声,脚收回,帘重新入床。这一撩一抖一放一掀,一张纸诞生了。

阿兰撩的纸在瞿溪街上也有名声。瞿溪街是泽雅竹纸交易的集散地,是纸山人走得最远最勤的山外世界。阿兰妈早在瞿溪街给阿兰谋了一门亲事,是街上卖咸鱼的商贩人家,八字都合过了,合计着年底订婚。听说那户人家看上阿兰的大屁股好生养。阿兰妈说,阿兰嫁过去,一世不用做纸,顿顿有白鲞(咸鱼干)吃,老鼠掉到白米箩里,鼻子下这一横就不愁了。阿兰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说一屋子腥臭,人都成白鲞了。阿兰梦里只有纸山。阿青才是她的梦中人。

阿兰妈也死活不同意阿兰嫁给阿青,说阿青家六个兄弟姊妹,一年到头全家扑在地里还捉襟见肘,老大二十八了还讨不到老婆。阿兰妈放出狠话:“再跟阿青在一起,就不认你这个囡,就当我没有生,有本事赤股条沙(方言:一丝不挂)出门。”

让阿兰定心做出选择的就是阿青大清早踩着一路的狗牙霜,到阿兰纸槽屋里踏刷的那一刻。那天夜里很冷,阿兰妈说会落雪。阿兰说,妈你先睡,我把今天撩好的纸岸分好,明天晴,就可以晒燥(方言:晒干)。阿兰妈生了火,夹了一些炭,热了一个火箱,给阿兰暖脚。看着苍老的阿妈,阿兰的心尖尖上冒上来的一些东西,哽在喉咙里找不到出口,在心里左冲右突,终于在阿妈上床睡觉后从眼睛里倒出来,把纸岸砸出了一个个坑。夜很静,阿兰把纸岸的边额用纸砑(一根小铁棒弯成月牙形,两端钉入小木棒当握手柄,这种小工具砑纸使纸岸松弛,纸张容易分出)踢得又松又高。踢纸额的“嘭嘭”声在寒气里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纸砑踢到了阿兰的手指,疼得她咬紧牙直甩手。阿兰冻得通红的拇指和食指像两只触角刨开纸角,然后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纸角一张张掀出,五张错开成一蒲(叠),纸蒲渐渐升高,纸岸寸寸下降,一张纸与另一张纸分离发出的“沙沙”声,像虫子似的把时间啃得越来越少。

夜越来越深,阿兰脱下身上的外衣,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这件蓝底印花的卡其外套是阿妈去年在瞿溪街上卖了纸后给她买的。脱第二件衣服的时候,阿兰的手明显艰难了起来,像在脱一件铁衣,手脚都提不起来,每一粒扣子仿佛都是一座山。到阿兰脱胸衣**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了,用了破罐子破摔的劲儿。

门吱嘎一声,雪花拥进来。阿兰裁了黑暗作嫁衣,邀了雪花做伴娘,把自己嫁给了阿青。阿青在石板路的转弯处用自己的棉衣迅疾地裹住了阿兰。漫天飞雪中的青春在天地间飞奔,如一束旷野的光芒穿过黑暗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阿兰妈看着阿兰**叠好的衣服,持续了一年的愿望像麦秆吹出的肥皂泡在空气中“啵”的一声爆炸了。

阿兰逃到阿青家的新闻沿水路流淌,流进各家,流到村外。阿兰妈感觉自己突然矮了一截,在人前也抬不起头了,认了阿青全家作仇人。阿兰几次回娘家都被阿兰妈用扁担打出门。两年后,阿兰的女儿一声“外婆”才消了阿兰妈的仇怨。一块陈年的坚冰,经外孙女芳香柔软的小嘴一舔,化了。

四 卖纸,瞿溪街,一张纸上的风云

做纸的水出了山,汇成一条向东的河流。这条河,晴天像一匹织布机上刚卸下的布,瓦蓝瓦蓝,没有一丝折痕;阴天,一河灰烬,空幻无尽。雨点落下,仿佛掉进了时间的深渊,激不起一朵回忆的水花。

这是一条在飞檐、屋角、石墙、屋脊等建筑的局部之间流淌的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下潜到河的底部去,会发现并惊异于一条河骨子里的活力以及视野的辽阔。这才是一条河流的真相:它是一条瞿溪街。

街面实在狭窄,阳光也无法铺排开来。上午,只能照亮街的左边,店铺那一溜长长的门板,像涂了一层蜜蜡。中午,阳光在中间地带,深金色的阳光把两边的店铺辉映得亮堂堂的;到下午,分给右边店铺的时候已是暗黄了。光有所保留的态度,和降临时弥漫各个角落遭遇到的抵制,造成一条街的抑扬顿挫,夸张的明暗对比倒让人辨认出时间,然后说出大概几点的样子。至于店铺飞檐、额枋和雀替上的飞鸟、走兽、戏人,并不是在清晨店铺主人卸下门板的声音中醒来,阳光也左右不了它们的生物钟。它们在第一批纸农到达时,发出的一串脚步声中开始转动自己的眼珠子,而后,一批一批脚步密集地赶上来,直到纷沓重叠,它们才完全清醒过来。街面上你挪我占,两侧摆起了纸的长龙,叠成了纸墙。在不断聚集的人潮的冲刷下,它们飞起来,插入各种谈话,挤进各种笑声。

人群密密麻麻,像蜜蜂聚集在蜂巢上。仔细观察,不一会儿,你就从嘈杂中分拣出那个线头——这街上的店铺有三百多家,棉布行——胡新昌,中药店——乾仁堂,酱料店——广顺和,染布行——郑新及,草席店——吴裕兴,食盐店——吉祥兴,日用杂货——黄福记……还有肉架、米行、面坊、咸鱼、打铁、理发、裁缝等无招牌的,当然中间主要的还是纸行——胡昌记、王太生、毛康宝等,他们的顾客几乎清一色都是那些出售自己手工纸的山头人。占据“打锡阿三”店门前的是我村里的“六指头”,我叫他六指叔。大家已忘了他的本名,村人都说他家就多了一个指头,做的纸才比别人家好。他脱了那双解放鞋,赤脚站在地上,脸上浮着一层亮晶晶的小颗粒。那是汗水流出毛孔风干后的盐渍。六指叔把身上那条湿漉漉的汗衫撸到胸口,抽过搭在肩上的那条已经分不清原色的毛巾擦拭着汗津津的前胸,然后反手绕到后背抹上几把。一头稀疏的头发,被汗水粘在头皮上,经毛巾一擦,风一吹,像经霜的茅草颤簌着。皱纹缝隙中的眼睛,凌晨的黑暗还未褪尽。他跟村里担纸人一起,凌晨四点就出了家门,然后翻山越岭走了四个多小时,把这个月做好的六条纸挑到瞿溪街上出售。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自己的纸墙,松松垮垮地塌在那儿,像一头空肚子拉了半晌犁的牛,眼皮耷拉了下来。

九点光景,街上起了一阵**,像涌动的河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是天气变化的先兆。这阵风是由一句话形成的,不,准确地说是一个词。这一个词从街上几乎每个人的嘴里走了一遍之后就成了风。“来了,来了。”六指叔听到那个词,屁股突然从地上弹起来。原来他眼睛睡着了,耳朵一直醒着。他赶紧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眉毛一提,胸脯一抬,亮开嗓子喊:“六指头的纸,顶好的货色,要买抓紧。”

谁来了?是买纸的老板带着各自的伢郎从街头向街尾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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