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被释放后,这个角色被俳优替代,一些社会实事也被拿来加以夸张,达到教化和娱乐的目的。那个被戏弄的为参军,那个戏弄人的为苍鹘。此时的“参军”一词已消解了原来官职的含义,成为固定演出模式中一个固定的角色。这种优戏被称为参军戏。
曾在国家博物馆见过西安唐鲜于庭诲墓出土的参军戏俑。二俑皆为男性,头戴幞头,身着绿色窄袖圆领衫袍,脚穿黑色尖头筒靴。一俑双眉紧锁,低视撇嘴,面作愁苦,袖手斜身。一俑噘嘴瞠目,扬眉斜视,拱手直立,盛气凌人。参军和苍鹘,一愚一谐,形象鲜明。
常在温州乡村庙台的柱子上看到这样一副对联:
你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
你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是谁
这副联语可谓是“谐隐”的当代阐释。从先秦的优戏、汉唐的参军戏,到现在的戏曲,历经多少个春秋更替,但“寓庄于谐”的原始特质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三 开到荼情未了
戏的流水,淌过时间的河床,吸纳沿途的风情,逐渐丰茂。
黄岩灵石寺塔砖上的参军戏中,有扮假官的,有指挥乐队的,有勾队引舞的,有参军与苍鹘,风吹花树般地喧腾着。那个女扮男装的苍鹘,一双杏眼溢出来的风华,姿姿势势的。这样的风华,只属于盛唐。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的诗里充满了异质、想象、摩登、华美、**、自由等诸多气息。那个朝代所有存在的东西为盛唐文化的美酒增添了新的风味——西市酒肆里胡姬妖娆的异域舞姿,长安街上穿着男装骑马经过的女子,丝绸之路上的商队驼铃,敦煌的飞天壁画,滑过肌肤的丝绸,宫廷里的歌舞杂戏,等等,混合在这杯美酒之中,成了供后世品尝的佳酿中的一剂剂甘醇的配料。
歌舞杂戏是这杯美酒散发出的迷人芳香。请看高宗龙朔元年(661年)的一道禁令。《旧唐书》记载:“皇后请禁天下妇人为俳优之戏,诏从之。”禁,可见其盛行。当然禁不了。初唐时,女性加入优戏,赋予优戏伟大的孕育性,也就是塑造性。
这股妇女习俳优之风,其实来自宫廷。
武则天久视元年(700年)于宴上看儿女辈做戏:玄宗、岐王、代国公主舞“长命女”、弄“兰陵王”、舞“西凉”。中宗于两仪殿大宴群臣时曾观看胡人演“合生”。中唐的代宗、穆宗,晚唐懿宗喜欢倡优戏弄。盛唐的玄宗更不止于喜好了,而是以一种艺术家的执着,经营唐代的歌舞伎艺,使盛唐的歌舞和杂戏众体兴盛。
玄宗举办了一场国际性的文艺盛会,这是中国戏曲史上开气象的大事。
开元二年(714年),“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优、杂伎,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新唐书·百官志》)
看看玄宗东西教坊的情状。杜佑《通典》言:“散乐……俳优歌舞杂奏,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这里的“俳优、杂伎”与歌舞等,统称为“散乐”。段安节《乐府杂录》中记载了“驱傩”“熊罴部”“鼓架部”“龟兹部”“胡部”“舞工”等表演情况,看看各部的命名,就可见教坊“散乐”的来源和盛况了。
教坊里的散乐可归纳为两大类:科白类的滑稽表演系统,与杂伎所擅长的有情节的歌舞表演系统。从艺术发展来讲,教坊是一个大熔炉,散乐之间会产生无限的未知的化学反应。从艺术形态来讲,教坊就是五彩缤纷的大花园,玄宗、杨贵妃和优伶们,就是蜜蜂和蝴蝶,他们在各种花朵上采蜜,然后酿造各种味道的蜜。其中《霓裳羽衣曲》是一种荔枝蜜,级别最高,酿蜜者是玄宗和杨贵妃,一个谱曲,一个创作舞蹈。曲是天作之合,人也是神仙眷侣。他们在各种花朵上尽情采蜜,然后尽力酿蜜。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是在刀尖上舔蜜。在马嵬坡,当杨妃接过白绫的那一刻,作为法曲的《霓裳羽衣曲》已在她的身体里响起,领着她飞升到月宫里去。音乐不会随肉体一起消失,从白居易的《长恨歌》到洪昇的《长生殿》,从歌舞到戏曲,它们最后“隐”于戏。这也是玄宗教坊产生的化学反应跨越时空的结果。
玄宗的教坊当然也创造了许多科白类的优戏,不过被“霓裳”遮盖没有剧本流传下来。但几个俳优的名字在诗歌、笔记等历史文本中隐匿了下来,如狐狸跑过雪地,哪怕历史的雪一直下,还是掩盖不了它们的身影。
《新唐书》中寥寥几笔记载了一名女优——“参军椿”。参军椿是阿布思的妻子。阿布思反叛,在天宝十二载(753年)被诛杀,其妻充入内廷为女优,擅长演假官。段安节《乐府杂录》“俳优”条记载:“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有李仙鹤,善此戏。”这些人都是玄宗教坊中的伶工,以擅演参军戏闻名。
玄宗的教坊中,尤以黄幡绰最为有名,被誉为盛唐才艺品德第一优人,按现在的说法是“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今人只能从“幡绰”这个艺名中感受他演参军戏的情状。“幡”是旗幡,古时传递命令用的三角小旗。黄幡绰演参军戏,肩头上常插旗幡。而“绰”,就是绰动。幡绰,不就是肩上小旗抖动乱飘、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的形象吗?
玄宗非常欣赏幡绰,视为知音,随侍在侧,曾假以绯衣。
赵璘《因话录》记载了幡绰的一件事。
杨贵妃宠冠六宫。安禄山献媚,称贵妃为母。杨贵妃便收安禄山为儿子,而作为太子的肃宗李亨,却受到了冷落。一天,玄宗问黄幡绰:“是勿儿得人怜?”黄幡绰应声回答:“自家儿得人怜。”玄宗听了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李德裕《次柳氏旧闻》中记载了另一件事情。
玄宗与他的兄弟们关系密切,称宁王为“大哥”。有一次,玄宗与诸王一起吃饭,宁王吃饭时呛了一口,打了个喷嚏,饭渣喷到了玄宗脸上。宁王惊惭不已。玄宗见他既惭愧又紧张,想安慰他,便问:“大哥,你呛饭了吗?”黄幡绰在一旁答道:“这不是呛饭,是‘喷帝(嚏)’。”玄宗听了大笑起来。幡绰一语双关,解了尴尬的场面。
《因话录》也记载了上面这个故事,并注曰:“幡绰优人,假戏谑之言警悟时主,解纷救祸之事甚众,真滑稽之雄!”此誉不及“谐隐”,不解俳优活命的不易,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份悲凉。
天宝十四载(755年)冬,与玄宗、杨贵妃一起跳胡旋舞的安禄山反了。玄宗奔蜀,许多教坊艺人落入叛军之手,如乐工雷海青拒绝为安禄山演奏,被残酷地杀害。而黄幡绰凭着自己的狡黠和机敏自由地出入安禄山宫中。一日,安禄山梦见自己的衣袖很长,直垂到阶沿下。黄幡绰圆梦说:“这是垂衣而治天下。”安禄山梦见殿前槅子(类似书架的家具)倒了。黄幡绰圆梦说:“革故从新。”后长安被唐军收复,黄幡绰和叛军一起就擒。黄幡绰被带到玄宗面前,玄宗怜其敏捷,宽恕了他。这时,有人告知玄宗,黄幡绰曾多次给安禄山圆梦,而且都是歌功颂德。玄宗问黄幡绰如何解释,黄幡绰说:“微臣不知道皇上已去了蜀地。我既然被贼人俘虏,怎么能不让他们一时高兴,好留下一条性命?今天能再见陛下,更知道给贼首圆梦那是假的。”玄宗问何以见得,幡绰说:“逆贼梦见衣袖长,是指出手不得;梦见槅子倒塌,就是胡不得!”玄宗大笑而作罢。
“渔阳鼙鼓动起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正如《乐府杂录》曰:“洎从离乱,礼寺隳颓;簨簴既移,警鼓莫辨。梨园弟子,半已奔亡;乐府歌章,咸皆丧坠。”据说,黄幡绰最后流落到了昆山,在当地教曲习戏,把宫廷雅韵传到了昆山。宋代昆山人龚明之在《中吴纪闻》里说“至今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语”。当地有山名绰墩山,据说是幡绰所葬之地。
玄宗的教坊,犹如一场花事开到荼,花瓣入泥。那些花,是花,又非花,是一颗颗种子,撒向广阔的大地,萌芽而后开花。而作为曾经的园丁——唐玄宗,在后世被戏班尊为戏神,这是出乎意料的。
四 一瓣心香飞落海隅
历史的每一次动**,相对应的都是古中国人口的流向,中原文化也随着迁徙的跫音泄入南方的水泽。
“台州地阔海溟溟,云水长和岛屿青”,这是杜甫《题郑十八著作虔》诗中的首句。可见,中唐时的台州,还是蛮荒之地。“乱后故人伤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这是杜诗的第二句。是谁被放逐到了台州,像浮萍一样漂**?是杜甫的挚友,题中的“郑十八”——郑虔。
安史之乱,宫廷教坊的乐工伶人四散流离,而一批朝官则被叛军掳至洛阳,其中就有郑虔。肃宗继位后,诏“陷贼官以六等定罪”,郑虔以“三等”罪,被贬谪到偏远的台州任司户参军。
郑虔(691—759年),字若齐,原籍河南荥阳。开元八年(720年)之后任左监门录事参军,继任协律郎。玄宗爱其才,置广文馆,以为博士。虔写诗作画以献,玄宗署其尾,曰“郑虔三绝”,迁著作郎。
至德二年(757年)寒冬腊月,郑虔以老弱残身,长途跋涉来到台州。郑虔在偏远的海隅,衣冠言行不同时俗,台州人与郑虔相互认为对方怪异,有“一州人怪郑若齐,郑若齐怪一州人”之说。郑虔则自叹“著作无功千里窜,形骸违俗一州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