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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白(第3页)

修整了一个假期,她准备开口说话了。

站在讲台上,最先看到的是坐在后排的那个人。他穿一件蓝衬衣,一点儿也不犹豫的蓝色,单纯而准确的蓝色。他小臂放在桌面,能看见袖口一排纽扣,每粒都待在扣眼里。过了很久,一次课后闲聊的时候她才知道,那叫克莱因蓝,绝对之蓝。

第一次课只来了二十几个人,她知道接下来会更少,这样想着,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她的风格本来就适合上小课。小班上课有特别的感觉,声音响起,却不会冲散静谧,站在讲台上,仿若通灵般的独白,却广有共鸣,交流的深入往往超越语言所能,在一个更奥妙的层面上进行。小课堂上,她拿出来的是私房,小课堂上,她也更容易将多年萃取之物送达给听众,也送达给不在场的更多的人。夜晚的小课堂还会产生某些神秘的东西,难以复制,但每来必让人心醉神迷。她会猛然发现,一直哽在心底说不好的那句话,不经意间自己出来了,浑圆完整,本来如此,看不到丝毫人力的痕迹。

几周后,固定下来的学员总共是七个。有一次课间的时候,他走上来询问一幅图画,两人交谈起来,她这才知道,蓝衣男士是陈乐。他一开口,她就听出来他音质独特,等到报完名字,她马上意识到他是谁了,对,就是陈乐,陈乐呀。听汽车广播的人都熟悉这个名字,交通台早晨7点半的节目,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回**在行进的车中,陪伴着上班路上的人们。他的声音浸透着阳光,友善,轻快,这声音让人觉得世界总有希望。

她问,电台主持也来上这种课?他的回答让她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没有立刻作出回应,她一直在避免戏剧性,即使是浑然天成的戏剧性。但从那以后,她心里没再把他当成学员。

他说,我不想说话了,我只想听听别人说话。

他真年轻,人跟声音一样年轻。他皮肤的颜色很深,是长年坚持户外运动才能拥有的健康肤色。一道长而挺的鼻梁从人中延伸到眉心,眉心那里能看到明显的突起。

她上课用的包是一个挺括的布包,很能装东西,布面上印着一幅古画。陈乐问起这幅画,她告诉他,这幅画叫《照夜白》,照夜白是一匹马的名字,一匹白色的唐朝骏马,它的主人是唐玄宗李隆基。她说,照夜白被拴在木桩上,你看,画面里它是想飞起来的样子呢。

要给它画上一对翅膀,或者,陈乐做出舞剑的动作,说,用一把剑把木桩砍断。

他接着说,照夜白,三个字连在一起,骤然一亮,有一种光明感。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想起早晨拉开窗帘,白昼毫无保留扑进来的一瞬。

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参加任何聚会,也婉拒了所有的外出授课邀约。她说,扁桃体发炎,她说,肠胃不舒服,这些可爱的小恙庇护了她。再后来,她不再求助它们,而是坦然回复,不去了。很简单,不去了。一个伴随她多年的伙伴,正渐渐从意念中抽离,那个伙伴,叫挣扎。电话里,母亲仍问长问短,警示她不要不知足,刺探她有没有多跟人联系交往,她让母亲多注意血压。有时在学校餐厅遇见燕朵,燕朵笑她,又不是让你上沙场,她说,我还真有临阵脱逃的感觉。回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在灯带的照耀下谈论不感兴趣的话题,看着关系普通的两个人非要表现得比实际情况亲密些,回到车里再回到家里,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片滞重的空白站在已逝的几个钟头里傻笑。复又端详镜中的自己,好像变丑了,两团潮红徒劳又懊丧地浮在脸颊。不过是一个个毫无自由意志的公共的夜晚,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幸运的时候,课堂会是自己的。这节课讲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她说,适合假期,适合在家里看,能看到世界和人本来的样子,寻寻常常中,原来有惊人的美。屏幕里出现云的时候,我就按暂停,看一会儿云,做点别的事情,有时忘了,云就停在屋里,一停就是一下午。

说到这个场景,她眼神失焦了,短暂地出神,置身于无名的幽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见,再走出来时,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的清凉。

学期过半,电影的部分还没讲完,课堂上却有些不对劲儿了。这方面她是足够敏锐的,她感知到,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加速挥发,越来越浓重。

坐在第二排的女学员余家欣,一脸不耐烦,身体动来动去,一副完全坐不住的样子,这对授课是重大打击。杂念全涌上来了,她不停地搜捡之前哪句话说错,而之后要说的每句话都变得苍白无味,讲述的热情一沉到底,相似的糟糕经验争相浮现,这一切多让人厌倦和灰心。

她的声音遍布皱纹,长满白发,一瞬间老了。

提着心,机械地发声,时不时用眼神安抚余家欣,像安抚一个焦躁的儿童。她生怕余家欣按捺不住从座位上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课堂。

她站在一座高高的纸桥上,纸糊的桥下面是拉长的时间之河。她被放入一个热瓦煲内,小火熬煮,辗转反侧。总算熬到下课,她走出教室,推开走廊尽头的窗户,长呼出一口气。接着,回到讲台,眼神找到余家欣,鼓励地看着余家欣,发出交流的信号。她需要掌握情况,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几分钟,她等到了她。余家欣走过来,手肘支在台面上,双手握在一起,说,谢老师,跟你聊几句啊。我记得这门课叫“你的口才价值百万”,是应用类的课程。

竟然叫这种名字,谁起的?她拧着眉头。

我报名上课是觉得这门课实用性强,是速成班,立竿见影的那一种。

她理解余家欣的心情。余家欣在家居商城卖家具,说生意一般,就靠节假日冲量,平时没顾客也要从早到晚守着,想到这姑娘每天在店里吸毒气,她就觉得太不容易了。她还记得,余家欣说打算去万象城一家名品店应征导购,卖精美的皮具珠宝,说的时候一脸神往,她也盼着余家欣能尽快换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们是人文通识课,口才和表达不仅是技巧层面的东西,还跟基本的艺术修养、审美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声音低低的,她觉得自己的话并无说服力。

可是太空洞了,一点儿也不吸引人,也没什么操作性。

后面会有专门的讲解和练习。她只好说。她黯然跟小津安二郎作别,还有没来得及出现的巴尔蒂斯、贾科梅蒂和《后赤壁赋》。跟前作相比,她始终觉得《后赤壁赋》因孤寂而更接近神灵,读一遍,宛若转世一回。

接下来的一次课,她走进教室,放下包,看看下面,还是那几个学员,余家欣坐在老位置上。她有些心神不宁,惴惴地等着铃响。她害怕所有这一切,进门,上台,开腔,当众说话,哪怕是重复了上万次,她还是害怕,她知道一走进去,自己就跟还没想清楚的、并未完全认同的一些东西合为一体了。

口才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成功”这个词总是自带重读强调效果。这节课我们一起探究说话的艺术。说话术。人是群体性动物,每个人都想在群体中受到大家的欢迎。大家是谁?每个人也都要掌握沟通和交际的技巧。诱导操纵。

说起来,这些玩意儿是最好讲的,以石井裕之和雷克·科斯纳为底本,列举大量案例,掺和着读心、微表情等时髦秘术,再让学员演练演练,教室里洋溢着学到真东西的满足欢快的气氛,一节课很快过去了。但昨天晚上,讲稿找出来,她一眼也不想看,磨蹭到很晚还是没看,躺在**,她想,明天早到教室二十分钟,课前熟悉熟悉吧。不到最后的时刻,她一眼也不想看。

铃响后,她做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来,快速把东西收拾好,几步走到门口,忍不住回一下头,看到陈乐站起来又坐下,她转头离开,离开前犹豫了半秒。

一路上她车开得很快,急切地想把刚才的夜晚甩到身后。再转一个弯就到小区了,每次先看到的都是裙楼的鲜花店,她把车速降下来。店里的灯还亮着,她停下车,看着店员把摆放在门口的花盆一一搬进店内,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不大的空间里布满鲜花。当初花店刚开的时候,她担心花店生意清淡,万一哪天关门就可惜了,她是第一批办储值卡的人,盼望花店能一直开下去。毕竟,楼下开间花店,住户的日常里就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店员关掉靠窗的一排射灯,她下车走进花店。店员说这么晚还买花呀?她点点头,指着角落里的一束花,说,要这束铃兰。

花大都仰着往上开,残败了不好看了,花朵才无奈地耷拉下来。只有铃兰在盛年的时候向下绽放,是主动和自愿,我要低头俯瞰,我要把花开向地面。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果是做噩梦就好了。闭上眼睛再睁开,不是噩梦,程督导现身了。他端坐在教室前排,每个表情似乎都是有含义的,需要解读的,他无须礼节性地问好,你也知道他来了。他攥紧手中的笔,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白色表格平铺在桌面上,非常显眼。

她脑子里飞快转了几个念头。课前几分钟,每个经验丰富的教师都能根据白色表格上的评价标准,结合督导的喜好,调整讲授次序,讲最恰当的内容,揣摩、判断、选择,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的快速反应。同时,抖擞精神,笑容满面,站立在台上,像某一类陈旧又浮夸的修辞。

她当然也有预案。

然而,演完了呢,那是最沮丧的时刻。先觉得丢脸,接着,就是难过了。一个人在台上一惊一乍,卖力地表现,身不由己地迎合,窘迫感渐渐在空气里弥漫,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坐在最后排的学生也会抬起头来看她两眼。她提醒自己不要敏感,在难以遏制的惯性中继续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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