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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2页)

他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要这样活着?为谁活着?急于被什么承认?你,我,李凌飞,杨菁,王磊。”

她一脸倦怠,说:“没细想,顾不上细想,就一步步被逼到了这里。”

他失神地说:“乖,不捣乱,擅长和解,默默挣钱,训练有素的隐忍,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太压抑了。”他盯住她,说,“你也不是。”

她能听懂他的话,心像被蛰了一下,疼得她捂住胸口。她想起父母来,想起他们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水银珠子般的晶亮晶亮的光芒。

她皱着眉头:“我讨厌自己,讨厌那份工作,我训练自己热爱它,把它当成人生的寄托,可你不知道它有多无趣!”说完很解气的样子,她接着问,“真的没有选择吗?”

他说:“少数人的选择不叫选择,是败退。我想过回留州,父母能照应我,小地方日子也舒服,我喜欢怎样就怎样。可到底差了点什么,白天还好,夜深人静时难免后悔不甘,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好了。依循本心地生活,就真能幸福吗?真会满足吗?说放下就能放下?我没把握。”他向外看去,说,“深圳就在我对面。”沿着他的视线,她看到远处是剧院,充满未来感的造型和色彩,宛若银河系里的天体。

他一脸迷醉地说:“我经常查看剧院的演出信息,上周是林怀民的《九歌》,这周是瓦格纳的《指环王》,太丰盛了。”

他摇摇头:“可惜,我被焊在了下沙村。这是消磨志气的地方,让人意兴阑珊。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我特别希望,希望天降横祸,一辆玛莎拉蒂冲过来撞上我,如果幸运的话,不死,只是半残,我不告富豪,肯定选择和解,这本来就是钱能解决的事。我一有钱就置业,就在深圳定居!”

他猛然抓住她的胳膊,摇晃着,说:“倩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我多想混出点名堂!”

张倩女想起自己的羞耻。相亲的男孩用指控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是不洁的、有罪的,他们的神气里,透着唯恐被她黏上、被她缠上的机警、冷淡与小心翼翼。有个男孩怕她不自觉,还敲打她说:“在动物的世界里,雌性过于肥胖,是对所属物种的犯罪。”

足够了,羞耻就是她和潘舒墨的信物,他俩的山盟海誓,远比众多城市男女精算得来的婚姻更经得住推敲。

想到这里,她说:“你不会被焊在这里的,下周见见我父母,咱俩定下来。”

潘舒墨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诧,随即握紧她的手,用力点点头。

本来,张倩女想扎扎实实、慢词长调地谈一场恋爱,听了潘舒墨的话,她感觉事情突地紧迫起来。这个坎一下子就迈了过去,倒也凝练。

周末,张倩女去机场接到父亲张亭轩,这是他第二次来深圳。前年他初到深圳,发现女儿变得如此不堪,震惊而痛心,问了一通,骂了几遭,终也无能为力,他住了一星期就闹着回去。

父亲迫不及待地逃回留州的小院,也遁入旧日的生活中去。小院里,时光逆流而上,停驻在可堪温习的某一段日子。那时,他每天坐在庭院里,气定神闲,虚位以待。宾客结伴而来,或擎着两包桃酥,或拎着一网兜橘子。寒暄过后,宾客环绕着石桌坐定,父亲开始高谈阔论。他是杂家,是通才,是天赋异禀的民间奇人,会聊天,会讲笑话,周身充满磁力。从历史到宗教,从诗词到音律,他博闻强记高深莫测,时有精辟之论。宾客们如沐春风,作倾听状,作顿悟状,作陶然欲醉状,频频颔首,间或插话。

渐渐地,这批宾客是空手而来了,表情里多了几分亲昵的轻佻。父亲的兴致也不那么高了,演讲时观点和金句经常重复,终于,这茬宾客竟渐至零落消失。父亲的叹气声,在大片的寂静里缓缓流动,又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好在,很快又有另一拨人找上门来,父亲坐而论道,重展风采。

二楼窗下的张倩女震惊地发现,父亲居然是背出来的,他太熟练了。

已然烂熟。这使得他的演说流畅生动,从不磕磕绊绊,洋溢着充沛的自信,上天入地,光彩四射。他的听众是小城的各色闲人,无业、自由职业或病休在家,共通之处在于爱好文艺。母亲出于医生的洁癖,曾厌恶地指出:那梳大背头的似乎不是什么雅人,是个名声不佳的神棍。父亲摇头说:“哪是神棍?是本城堪舆界的名人。”他又提议:“客人在时,你也一起坐坐,你就凑个趣嘛!”她蹙紧眉头,说:“去倒一圈茶吧,我可没工夫闲聊,还得做饭呢。”

固定而频繁地与父亲来往的闲人,只有戚叔叔一个。张倩女从窗口望下去,发现他俩像古画上的两个人。两人一坐就是半天,静物般沉默。偶尔,戚叔叔的话音儿随着穿堂过屋的微风,飘进张倩女的耳朵,她听见戚叔叔说:“风雅委地,时运不济啊。”

有段时期,两人找到一个可持续讨论的话题,那就是《红楼梦》。他们谈论无才补天的贾宝玉,互相恭维对方是“留州甄士隐”。戚叔叔特别喜欢谈秦钟的遗言,说一个正值韶华的妙人儿临终那么挫败,为什么?因为没实力,没有立足于世的实力。父亲点点头道,秦钟遗言,说不定正是宝玉一生悔恨之处。他若功成名就,家族兴旺,也就保住了众姐妹的大观园。戚叔叔说,大观园永不凋敝,这是他的理想啊。殊不知,功名利禄那条路,才是滋补理想的唯一的正途。父亲说,那么美好的生命在末世挣扎,要救她们,只能自己跳进泥淖,他不愿跳,就眼睁睁看着,再一个个地哭着纪念。

二楼窗户里,张倩女从书架上取出《红楼梦》,按回目翻查到秦钟去世的段落,她反复将遗言读了几遍,只觉平淡无奇。

这时,她听戚叔叔说,年轻时读红楼,秦钟去世的一段没引起注意,年纪大了,才咂摸出味道来。父亲附和道,浪**子秦钟临死时大彻大悟,说错的是自己,让人觉得格外沉重。

戚叔叔走后,父亲独自坐在阴凉的丝瓜架下,鉴赏着庭院里的日影、花木和鸟声。他像一件古老的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轻轻一碰就嘎吱嘎吱地响,一阵风来就七零八落。他的眼睛,像两孔黑魆魆的山洞。张倩女知道,只有把各色闲人拢到家里来,才能为他带来一丝光亮。那段日子,她时常替父亲担忧,前方那些庸常的日日夜夜,他该怎么度过呢?

很快她就读了寄宿高中,接着离开留州去上大学。她断断续续地听母亲说起,父亲学了太极拳、旧体诗、昆曲,而且,父亲是留州第一批学会喝工夫茶的人,学会后鄙夷地把大茶缸子扔进垃圾堆。母亲的讲述拼接起父亲这些年的生活,看来父亲对自己陷入那种机械而可鄙的圆熟中去也早有不满,于是勇于跨界不断研习新才艺,推陈出新以维持上座率。

此刻,阳光穿过机场透明的顶棚,照亮了来来往往的旅人。张亭轩说:“倩女,还在减肥吧?瘦些了!瘦了好,我不怕别的,就怕糖尿病三高什么的找上你。”他的头发上像落了一层薄雪,灰白色的脏雪,比起同龄的男人他更显萧索衰老。

快到家时,张倩女朝父亲诡秘一笑。她推开门,身子立刻闪到一边,满怀期待地看着父亲。一套崭新的骨瓷餐具,亭亭玉立在餐桌上。白底釉下彩,明艳的黄绿色,那颜色仿若刚点上去,还水灵灵的呢。图案是蝴蝶忽闪着翅膀落在水仙花上,用手轻轻一弹,便发出清脆悠扬的响声。这是为迎合父亲的审美情趣,特意添置的新餐具。

张倩女一直记得,某个夏日的黄昏,父亲赋闲在家一年有余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发难,伸长食指,指着石桌上的几个搪瓷盘、不锈钢盆,说:“无论多好的菜,用这些家什一盛放,就叫人毫无食欲了,真是破败潦草!不能用好看点儿的盘子吗?”母亲说:“一样吃,还能变了味?”父亲摇摇头,拖着长音道:“夏虫不可语冰,朽木不可雕也!”

这话似乎蕴藏着可怕的杀伤力,张倩女看到,母亲的脸霎时紫红肿胀,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想辩解什么,又说不出来,母亲拼命眨眼睛,把眼泪硬憋了回去。第二天,她从百货一零买回整套56头的骨瓷碗碟,她把晶莹剔透的瓷器在餐桌上铺陈开来,一件件细细玩赏了半天,看起来,她比父亲还要喜欢这些美丽又脆弱的小玩意儿。

父亲的言行举动,为日常生活增添了幻境般的戏剧效果。他或午后高卧或焚香静坐,每逢彼时彼刻,母女俩就不再高声说话,走路也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地供奉着他的优美和诗意。有时,闲人们翩然造访,母亲袖筒卷得高高的,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一条褴褛的红**还往下淌着水呢。蓦地,她从粗鄙的生活场景中抽离而出,她像登上炫彩的戏台,生疏而做作地说,不巧啊,他踏青去了。不巧啊,他赏雪去了。不巧啊,他钓鱼,不是,他垂钓去了。母亲拙劣地拿捏着声腔,张倩女很替她难为情,但父亲每次出门的时候,的确是这样跟家人告别的,我踏青去了,我垂钓去了……

作为高雅新餐具试图取悦的对象,张亭轩神情复杂,显然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视而不见地靠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面拿出塑料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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