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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白(第1页)

照夜白

有些气味,只有下雨的时候闻得到。跟阳光晒出来的气味不同,晒出来的气味蓬松温热,就像夏日傍晚时分的树林,弥漫着的是暖烘烘的木香。雨天里的气味不那么热烈,却更悠长一些,从一道道细缝中宛转地泄露出来,若有若无地浮动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一间小教室,白墙,黑板,日光灯,十几排桌椅。窗外,雨一遍遍洗着植物,叶子内部浓绿的汁液似要挣破薄薄的表皮,随着雨水四下流淌。

同事们按顺序走上讲台,打开自己的课件,微笑,演示,讲解,做手势。谢梦锦抬头望着讲台,笔拿在手里,本子摊开着,都是做做样子。她正秘密跟踪那股气味,玄远飘忽的气味,像禅机和隐喻。她先是听见,听见衬衣的布料在呼吸,一呼一吸间,气味被带了出来。接着她辨认出,气味并无内核与主干,是麝香、柑橘、茉莉和檀香木的混合香气,香气从她上衣的纹理中迂缓地散发出来,停一停,往更远的地方飘散。这味道属于白色衣物洗衣液,洗衣液还剩小半瓶,在搁架的最右边。同样的瓶子,搁架上放了一长排,细看起来标签并不一样,牛仔布洗衣液、羊绒洗涤剂、深色衣物洗涤剂、丝织品洗衣液、运动衣物洗涤剂……

散会的时候,赵燕朵走到教室后排跟她打招呼。看见最亲近的同事走过来,她一时忘了,燕朵。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惊觉不妙,“朵”这个音在卷起的舌头上愣了一下,勉强趔趄到嘴边,本该沿着嘬起的舌尖滑行而出的音节,僵直了,破碎了,碎片落满一地。汗一下子冒出来,凉意顺着脊背往下走。她低头收拾桌上的笔、本子和水杯,使劲儿往包里塞。

应该没人听见吧?一个完全走了样的舌尖音、合口呼,像随身听电池快耗尽时发出的声音,扁扁的,扭拧,怪异。

多喝水,少说话。燕朵说。

她点点头,指着喉咙,皱着眉,跟燕朵示意,表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燕朵挽起她的胳膊下楼。外头雨还没停,树下薄薄一层落叶,刚被风雨吹落下来,颜色还翠绿翠绿的。撑起一把伞,两人沿着青色花砖铺就的人行路往车棚走。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两株桃树、三棵缅栀子,接着一排石榴,就到了路的尽头。

才是中午,雨云在半空中一层叠着一层,天色昏暗得像是暮晚。走过桃树和缅栀子,眼前忽地明亮了起来。石榴花开了,刚开的第一茬,本来就热闹的大红色,经了雨水,更加明艳。她俩停住,立在伞下,静静地看着跟前这株石榴。

石榴花上落满雨珠,雨珠像被花瓣吸住一样,一动不动。

她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排都是花石榴,不结果实的,就算偶尔结几个果也没法吃。燕朵说。她手指拂过榴花,雨珠簌簌掉下来。

我知道,在我老家不叫花石榴,叫“看石榴”。不结果也没什么,结果子不是很重要的事,反而,只有看石榴才能把花开得这样动人。

按照今天的设置,她不能发出声音,这番话只是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她想起家里的柜子抽屉,放满了杯壶碗碟,几年也用不上一回的,就是为了看看,看着喜欢。她从小喜欢的,好像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燕朵的车先开出来了,燕朵摇下车窗对她说,小谢,我倒宁愿嗓子发炎的人是我,就不用上那个台了。

话语涌上来,真正想说的话一波一波地上涌,在喉头凝结了,哽住了。她多想跟燕朵说说话。很快她听见燕朵又一次嘱咐她多喝水,她赶紧点点头,隔着玻璃怕燕朵看不见,干脆打开车门,一只脚着地,侧着身子伸出头去,让燕朵看见她点头的样子。燕朵挥挥手,开车走了。

燕朵,六年了,头一回我没上去讲,那些话,我是一句也不想说了。她坐在车里自言自语,把想跟燕朵说的话说了一遍。提眉毛,放松下巴,口腔打开,头腔也打开,她像在播报重要信息,每个字的声母和韵母都交代得很清楚,没有一个含混不清被吞下去的音,平上去入,也都到位了。回家的路上,这些完满的音节还停驻在车厢里,叮叮当当,或站或坐,陪了她一路。

每次把一批东西清出去,她就感觉生活堵住的地方又畅通了。定期理一理,算是个好习惯吧。隔一阵子,把衣橱、书柜、冰箱、储物架整理一遍,就算没扔东西,细细梳爬一番,排放收拾好,心里便清爽多了。

搁架上放着一排洗衣液,她当然知道一个人不需要也用不完这么多洗涤用品。她只是没法抗拒“认真”二字。第一次走进这家洗护用品店,她见到了创始人在洗衣服这件小事上的痴心,世上就是有这样的认真人,把每根纤维都当回事儿,努力不让白衣服变黄,不让羊毛的天然油脂随污渍一起被洗掉。看多了糊弄和粗制滥造,没法不珍惜眼前所见,也知道眼前一切绝非必然。她心想,既然遇到了,还不买简直就是犯罪,便把能买的都买回家。一共九瓶,在搁架上排好的一刻,正在过的日子莫名地有了尊严。

那天晚上,她整理书柜,同系列的书找齐了放在一起,又按年代和作者规整完十几个书格。收拾的时候,发现几本书里夹着往年的课表,取出课表放在一边,书排好了,便把课表揉揉,扔进了纸篓。

扔掉课表,忽然想到,工作也可以理一理。她打开电脑,把这些年的教学任务书找出来理了一遍。一共上过四门课,两门校必修,一门院系必修,一门选修,课时的准确数字也在任务书上。她一学期一学期地加,加到最后,计算器显示屏上出现一个数字。

她又加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

第二天有个会,期末的例会,每个人上去谈谈教学体会,几分钟时间,对当老师的人来说比较轻松,也不用专门准备,就是头天晚上心里肯定是有桩事的,总归是一桩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都习惯了,所谓日常,不就是由许多个不轻不重、可以忍受的小折磨组合而成的吗?

一大早,她来找季焕中,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她左手捂着喉咙,勉力发出声音,一个字,一颗沙砾,一个字,一颗沙砾,越往后面她的表情越痛苦,声带似已无法振动,发不出真声,基本是气声了。

季焕中在电脑上改着什么东西。办公室里到处堆满书,有的摞得太高,已经从中间倒了。墙上没有“惠风和畅”的字画,柜子里也没有树脂工艺品,唯一的装饰是几只猫头鹰,陶瓷的,草编的,铸铁的,或挂墙面,或摆桌角。有人问起来,他总是会说,我这个鸮如何如何。他的用词,他认真的样子,都透出几分孩子气来。

好,知道知道。别说话了,听着就难受。他说,生病发短信就行,还跑一趟干吗?

再用气声回答吗?绷着的劲儿泄了,勇气也消散了,她不想再把自己调动到演出的状态。瞥见桌上的便笺纸,撕一张,写下一句话,递给季焕中。

没别的,也不发烧,就是喉咙疼。

季焕中看一眼,嗯一声,继续看电脑。她又加上一行字,谢谢季院长。

她起身离开,正赶上小木屋形状的钟表整点报时,木屋尖顶下面的一扇窗子弹开,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她这才发现,原来里面还藏着一只鸮。

一边往外走,一边目送着鸮推窗飞出,又合上翅膀,缓缓隐身于小木屋里。

好像是工作以来第一次吧,在应该张嘴说话时,她没说话。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到衣服的面料在呼吸,闻到经过漂洗和日晒后依然活着的一缕香气,看到窗外雨洗的树叶,雨水里平而薄的叶子看起来不一样了,叶子表面的翠色有了形状,简直是一块块凸起来了,看上去,这绿色真沉呀,往下坠人的眼睛。

昨晚她没有准备发言,她练习了一晚上怎样让自己听起来喉咙不适。声带紧张起来,声音尽量往下走,含住一个音节,嘴里多闷一会儿,再蜿蜒着往外挤。

隔着十几排桌椅,她看见燕朵走上讲台,手是微微发抖的,空气中像有一道铜线将这电击般的颤抖向她传导,她拿着笔的手也跟着颤动起来。燕朵工作十几年了,看上去很老练,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怯,说话时语调平稳而有变化,既不会显得毛躁,也不会让人感觉沉闷。可她就是看到了,燕朵的手抖了一小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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