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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这是南方盛夏季节特有的暴雨天气,黑夜瞬间驱散白昼。雨下得如此酣畅,整个城市恍若在大雨里漂浮起来,积木般晃晃****。几道银亮的闪电不时划过,像天空疼痛地裂开几道口子。

早晨一起来,张倩女就给父母叨叨,说潘舒墨在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家庭也是留州的小康人家。她反复强调,你们放心,他不图我什么。我俩很早就认识,又交往了一段时间,是有感情基础的。想到两人共有的羞耻感,她又加上一句,是牢固的感情基础。张亭轩欣慰地表示,先同学再恋爱,挺有缘分。劳玉的狐疑并未消散,只是不便露骨地质疑女儿的女性魅力。劳玉满腹心事的样子让张倩女有些不安,母亲年事已高,减肥又跟着受罪,精神高度紧张,有好几次,她感到母亲濒临爆发了,谁知母亲毕竟内功深湛,自个儿又消化了。

潘舒墨赶到张倩女家中时,衬衣粘在身上,新做的发型岌岌可危,手里的烟酒糖茶却没被淋湿。张倩女接过礼品,拨拨他的头发,说:“真想不开,东西是小事。”

张亭轩站起身来,冲潘舒墨满意地一笑,小伙子斯文白净的相貌深得其心。劳玉的脸上却露出医生惯看悲欢离合的淡漠表情,转身去了厨房。张倩女跟过去,大声说:“妈,我给你打下手。”旋即凑到母亲耳边,说,“和气点儿,他又不是你的病人。”劳玉点点头,嗔怪道:“瞒得真紧,我都没有心理准备,你急火火地就把你爸叫过来了。”张倩女说:“也没想到这么快,不过话说回来,年纪到了,人又可心,还拖着干吗?”

这顿饭启用了雅致的新餐具,以示隆重。潘舒墨极力赞叹餐具的精美,张亭轩没接话,岔开话题,说:“吃菜吃菜,凉了就没法吃了。”

张倩女自律地夹起几根青菜。潘舒墨体贴地说:“倩女,你胖瘦都好看,中午这顿也没关系,来点清蒸鱼吧。”张倩女架开他的筷子,笑着说:“自己受用就好,别来招我。你别不信,我是一定能减下去的。”只有她自己明白,如今,减肥的坚决里揉进了几丝柔软,不光为重建自身的生活,更是因为心疼他。连着两次,她都看得很清楚,当**退却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体上时,如灼伤般迅速移开,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席间,劳玉不冷不热的,张亭轩和准女婿倒甚是投契。趁两人在热聊围棋,张倩女说:“舒墨很有才情,全身都是文艺细胞。他连手指都那么漂亮,会吹笛子,会画山水,对了,还会变魔术。他聪明着呢,下棋一下就是一天,连饭都不吃。”

夸着夸着,张倩女看到,母亲的脸,母亲的笑,像突遭奇寒的瀑布,水流着流着凝成长长的冰凌,尖尖地向下戳着。父亲也像被人掐到痛处,热乎乎的气氛忽然就冷下来了。张倩女心一沉,本来,她以为父母会世故而心照不宣地接受这个男孩,并演技精湛地表现出对他的关爱。

劳玉蓄势待发,她讥诮地说:“呵,这一身的本领,能出名吗?能变现吗?”她又板着脸问,“除了会吹笛子,会变魔术,你会做家务吗?”

她的口气令人很不舒服,潘舒墨保持着风度,说:“阿姨,你是指做饭洗衣服吧?会一点儿,会做。”

张倩女说:“妈,哪有问这个的!”

劳玉一脸严肃地说:“倩女,你不了解家庭生活,这很重要。”她接着问:“舒墨,你会带小孩吧?我是说,你以后会学着带小孩吧?”

这不合常规、近乎刁难的提问令潘舒墨更加尴尬。劳玉像变了个人儿,老巫婆般逼视着他,发出阵阵冷笑。

张倩女扶住桌子,说:“妈,太过分了。”张亭轩也责怪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荒腔走板,太失礼了。”

潘舒墨站起来,用拇指钩住裤子口袋,他小声说:“我还是先走吧。”张倩女瞪母亲一眼,说:“我跟你一起走。”这时,张亭轩也跃跃欲试地站起来,似乎也想往外走。

“你们谁都别走。”

说着,劳玉疾步走到门边,顺手抓过皮包跨在肩上,她用身体挡住门,像在守护一个出口,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出口,她说:“我走。”

没人能预料到这个后果。在往昔岁月里,情绪变化无常的张亭轩曾多次摔门而去,闹脾气的张倩女也曾夺门而出,去街上游**或去同学家倾诉。

劳玉幽幽地说:“这么些年了,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想你和你爸消失掉,哪怕消失一两天也好。”

剩下的人都愣住了,仔细一回味,这话里有一种平静包裹下的惊天动地,一种不断滋长、无从化解而日趋深沉浓重的痛苦,让人悚然心惊。这话也挺伤感情的,但张倩女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一个伤不伤感情的问题。

劳玉接着说:“每天最高兴的事,似乎就是忙活完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她的话不见刀锋,却分明已划破了什么。

张倩女对母亲的习性印象深刻,母亲确实有一个投掷的动作,把自己痛快淋漓地投掷进沙发里,然后蜷起身体,半张着嘴巴看电视。本来,张倩女以为母亲完成这个动作时身心舒畅,现在她才领悟到,这个动作里隐含着的放弃与屈从。本来,她以为沙发里的女人快活圆满,现在她才体会到,这幅家常画面里暗藏着的惨烈、销蚀和幻灭,这里头,有一种绵密、隐蔽而阴险的力量,有一种无底深洞般的腐蚀性的快乐。

她又想起自己透过小窗看到的一幕:下了班的母亲久久站立在家门口,她抬起脚来,又后退几步,迟疑地逡巡着,当她终于迈进自己家时,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张倩女还是看到了,她的肩膀在战栗。接着,她走进厨房,再出来时,蓬松如雾的发卷已塌陷。最早,她进厨房前会戴上白帽子,后来不知为何也不戴了。

积蓄已久的雨水,宣泄般扑向大地。

劳玉守住门口,披坚执锐,这不是她的风格,此刻与过往缺少过渡。她终生都在自我控制,合乎规范与道德,她以通情达理、宽厚和顺而著称,从不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她擅长把喜怒哀乐搅拌均匀,得体地应对她的丈夫、女儿和病号。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她敏捷地拉开门,像一条鱼一样轻快地滑了出去。

劳玉就这样滑了出去。剩下的三个人张口结舌地站着,房间里满满的,全是难堪。张亭轩手里的健身核桃球都忘了放下,他像拿了一块热地瓜,不停地从左手倒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他的眼睛不敢看潘舒墨——这个代他受过的年轻人。

不知何时,潘舒墨也悄悄离开了,张倩女完全没注意到。她仍在回味刚才的一幕:母亲滑了出去,宛若一条鱼滑进海水。她懂事以来,一直无法将目之所及的头皮屑般琐细零碎的母亲,跟当年那个充满艺术气质、遭遇街头爱情的女孩联系起来。但母亲滑出去的那一刻,两个形象终于令人信服地重叠在了一起,美丽,疯狂,不计后果,单细胞动物般透明,一通电就亮了,太阳一晒就热起来……此后的日子里,张倩女始终记得这个如梦似幻的场景,母亲是娴熟的,行云流水地滑出去,好像在意念里演练过多次。

晚上,劳玉发回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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