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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第1页)

伶仃

黄昏的时候,卫巧蓉走进一片水杉林。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逐渐变细,青苔从树下蔓延到路边,她快步走过时,脚步带起了风,缕缕青色的烟从地面上升起,蜿蜒而上,越来越淡,越来越清瘦。她停下来,等烟散尽了才俯低身子凑近看,这些日子阳光好,苔藓干透了,粉末般松散地铺展着,细看起来如一层毛毛碎碎的绿雪,她小心喘着气,担心用力呼出一口气就会把它们吹扬起来。

刚出林子的一刹那,天空似乎亮了一下,像头顶响过一声短促清亮的口哨。接着,走上一条布满沙砾的小径,小径尽头就是马路了。街道,楼房,不远处的海岸,浸没在薄暮柔和的光线里,声响也似乎被夜晚悄悄吸附了,四周显得很寂静,是傍晚时分特有的暖金色的寂静。她身后,遥遥的地平线上的山丘只剩下含混的轮廓,挨着山体飘浮的云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白,她抬头看时,一朵云正翻过山头,翻到山的另一侧,消失不见了。

剧院伸向天空的几个尖角先露出来。很快,一个透明的多面体完整地出现在视线中。福海剧院到了。跟老家那座蚕茧型的剧院相比,她更喜欢福海剧院的外观,就像不同形状的巨大积木堆聚起来,一道道利落的几何线条,阴天的时候看起来平淡无奇,但一有光线就活了,晴朗的天气里阳光穿过大块玻璃拼成的斜坡,透视出一个个宽敞开阔的空间,晚上灯一亮,如海边漂来一块熠熠闪光的宝石,每一个反光面都粼粼地映着海水的波纹,从远处看过去,宝石像浮在水里,被晃**着的水波抬起来,又放下去。走到剧院门口时她看看表,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她照例绕到剧院后面,这里有一条木头栈道通往海滩。

海滩的西边是码头。三个月前她在轮渡买到船票,上了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初春的海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像一蓬细细的针扎向她脸上的皮肤,她从背包里取出围巾,把头和脸裹起来。一直等到渡船靠岸,围巾也没摘下,她蒙着脸,踏上这个初看起来有些荒寂的小岛。那天,海上刮风,天上也在刮风,云彩纷乱,单薄的云身子后面拖曳着一个长尾巴,尾巴的末端已是丝丝缕缕的,像蘸着白颜料的毛笔在蓝天上疾扫而过。

演出快开始了,她推开后门,找到座位坐下,顶上的灯光正好变暗,舞台的帷幕向两侧徐徐拉开。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厅里的黑暗,她伸着头四处看,在前几排中央的位置找到了徐季。接着观察徐季身旁的人,左边的男人跟徐季差不多年龄,右边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他们没有东瞧西望,都专心地看着舞台。有经验的观众已经准备好了,她也把头转回来,望向舞台。

剧院不定期地上演话剧、音乐剧和演奏会。第一次来剧院的时候,她选择的也是最后一排的座位,整场演出她都盯着徐季,徐季也像今天一样脊背挺直,端坐在朱红色的软包座位上,即使只看见他的后背,她也不难想象出他的神情,一种沉入另一个世界的完全的平静。而她不明白台上的人在唱什么,为何流眼泪,怎么又拥抱在一起,从头到尾她的脖子都拧向徐季座位的方向,眼睛在徐季和徐季邻座的身上转来转去。一直到演员谢幕,徐季也没跟邻座的人有任何交流,他似乎还在静静地回味,演员转身走向后台了,他才站起来鼓掌。大多数观众还待在座位附近,她低着头推开后门,顺着螺旋的楼梯往下走,来到门口时她看到柱子上张贴的海报,有出剧的名字叫《吉屋出租》,海报上印着几位异国年轻人,相貌各异,表情都是生动和热烈的,眼睛睁得很大,满怀希望又带点天真地直视着海报外的世界,她站在海报正对面,他们就眼神热切地看着她,好像想对她说点什么。

此刻,她的视线离开徐季,转向正前方。舞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幽蓝色的灯光在说话,几秒钟后,乐声响起,泠泠的琴音,悠来**去,她恍惚看见几竿枝叶稀疏的瘦竹,在空旷的庭院里摇动着,接着琴声变稠,如雨点密密层层地落下来,地上的雨水似越积越多,光一掠而过时照出一汪空明。琴声断绝的地方,更多的乐器走了进来,音量逐渐攀高,水流加快,太阳光轰泄而下,翻折的星空豁然打开,向着无限的虚空延伸。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大水没过头顶,人快要窒息了。乐声终于冲至顶峰,渐次低回,末了只剩下几个零落的音符,像余烬中一闪即灭的火星。最终乐声全部隐去,在突然降临的静谧中,一个绿色皮肤的女人出现在光束里。借着乍然一现的亮光,她忍不住把头转向徐季,光线勾画出他清晰的侧脸,脸上的表情跟她之前想象过的差不多。

全部演完总要两个钟头吧,她坐不住,也看不进去,一群小猴子在胸口乱窜,她胳膊交叉在胸前也压不住它们。曾坚信不疑的心,正变得越来越失去底气,虚弱得站立不稳。头脑中设想过无数遍的画面,即使每个细节都已被磨得发亮,也不会就此变成现实中真切的一幕。

再说,已经这样了,她是对是错又如何,不重要了。

舞台上几个人正围在一起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声调很高,身披大氅的鬈发女郎似乎说了一句幽默话,观众席上传来笑声,笑声夹杂着小猴子们奔跑杂沓的脚步声,耳边所有的声响,混合着她脑子里那个也许永不停歇的声音,让她感觉身体随时会从内部爆开,碎片四处飞溅。她摇摇头,欠身离开座位。

巧蓉,下午出门吗?我跟老吴想去你那里坐一会儿。吴太太站在树阴里,冲卫巧蓉喊道。

卫巧蓉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口露出白萝卜的绿缨子,萝卜下面隐隐能看出是一条鱼和几块姜。好呀,她答应着,来吧,来吧。她说着把口罩摘下来,连房东都能一眼认出自己,还自欺欺人地戴什么口罩。

你们逛,我去买包洗衣粉。她拐上一条小路,往小区西门方向走,那里有一家便民超市,一般的日用品都能买到。超市到了,她没进去,径直出西门,又往前走了一里路,来到岛上的养老院。

上午阳光不毒的时候,护工会把椅子搬到平房的门口,让老人们出来晒太阳。她来这里是为了看看其中的一个老人,通常这老人坐在一排平房中间的位置。她跟别人不太一样,一般的老人坐一会儿就困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忽地醒来时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不打瞌睡的就不停地搓弄衣角,看起来难免有些愚蠢。而这位老人面前摆着小桌儿,桌上是一堆乐高积木的零件。

乐高老人太像她的母亲了。

有一次路过,不经意间瞥见老人,她马上被眼前这副面容钳在原地,惊骇之后,喜悦和感激迅速占了上风。一样的方脸,相似的五官,甚至连五官被重力拉拽后的走向都是一致的,还有同样的用黑色发卡犁过的银发。那一刻她真希望乐高老人就是她的母亲,母亲没有离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她不是好好的吗?还会玩乐高呢。

这会儿六月份了,有的老人头上依然戴着毛线帽子,抄着手坐在阳光里。乐高老人穿白色的亚麻长袖上衣,黑裤子,看上去清爽干净。前几次,她只是远远地望着乐高老人,也看不懂她在拼装什么,这次走近了看,老人手里摆弄的似乎是个摩托车。她弯下的身子在桌面投下阴影,老人抬起头,把老花镜往上推推,看了她一眼。她冲老人笑笑,老人也笑了,接着垂下头去,用手指捻动着一个转轴,说,你看,能动的,后面连着一个车轮子呢。她也试着拨弄一下转轴,轮子转起来,老人笑得更开心了。她问,在这儿过得挺好吧?老人不说话,拿起一个L形的小零件继续往车子上装。

临走的时候,她看到护工推着一个老人过来,轮椅上的老人像是刚刮完胡子理完发,这让他显得年轻了一些。她走过去跟护工搭话,打听乐高老人的情况,护工说,那位呀,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儿女没工夫伺候,送到了这里,隔几个星期过来瞅瞅她。她问,老人家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吗?护工摆摆手,一口假牙,什么好吃的也吃不出滋味了。

回去的路上,她在超市买了东西,回到家里,东西随手往地上一丢,她习惯性地走进北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往对面看。楼间距不大,窗户又都是落地的,不用望远镜,肉眼看对面就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扫过阳台、客厅、朝南的卧室,不见徐季的身影。也许他是出去了吧,她想。

下午听到敲门声,卫巧蓉知道是房东夫妇来了,心里也猜到他们为何而来。管他呢,反正她喜欢见到这两个人,至于换房的事情能拖就拖吧。

一看老吴手里拿着一兜儿瓜子,她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老吴嘴里一边说着又来喝你的好茶了,一边把瓜子倒进果盘里,吴太太也笑嘻嘻地靠着茶几坐下,一条白玉珠串成的链子绕了两圈,勾在她纤长的中指上。

哪有什么好茶。卫巧蓉打开抽屉,往外拿杯子,手在冰裂纹的瓷杯上放一下又弹开来。她微微叹口气,为什么大老远的把这个瓷杯带过来,上面的裂纹会让她联想起自己现在的生活。

她取出几个玻璃杯,每个杯子里放一大把茉莉花茶。她说茶叶不讲究不是谦虚,跟老吴夫妇比起来,她确实不懂喝茶,就是吃完饭嘴里觉得油腻时,泡杯茶解解腻而已。

老吴夫妇喜欢跟人交往,与邻居、房客都混得很熟。这之前,卫巧蓉并不习惯外人有事没事地造访,奇怪的是自来到岛上,也不觉得这种邻里日常的交际对自己构成打扰了。她寻思着,可能身处与陆地隔绝的小岛,人们很容易变得亲近起来,说起来岛屿也不大,起一场浓雾,这小岛就从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老吴他俩待人亲切,态度始终是自然的,这有别于她过去的经验,微笑的同事、问长问短的亲友、热情的服务员,在某些时刻,她会在他们脸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游离和厌倦,那种实际上对你不感兴趣的疏远,那种掩藏不住的对周围人事的漠然。

而且有他俩坐在身边讲故事说闲话,她会暂时忘记此行的任务,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声音也会逐渐减弱,直至听不见了。

上次讲到养殖户的腿瘸了。她提醒老吴。

老吴呷一口茶,说,对,瘸腿的养殖户还惦记着他的海参苗,没日没夜地在池子边守着,知道守着没用还是守着。养殖场就他一个人,他寂寞了就跟海参说话,念念有词:你们别化了别跑了,好好长,长得肥肥大大的,过些日子咱们就能见面了。这天晚上,海上刮来一阵阵凉风,温度总算降下来了,养殖户炒了几只螃蟹,打开一瓶白酒,对着大海坐下来,喝了几盅,越喝越烦。

他爱人呢,那个抹开面子去娘家借来钱的姑娘?

跑了。老吴说。

卫巧蓉捏着一粒瓜子正往齿间送,听到这话她放下瓜子,不对,怎么就跑了,这两人轰轰烈烈的,多不容易才聚在一块儿,就这么散了?

散了。老吴一语带过,似乎这没什么好说的。他接着讲,养殖户跟海参说完悄悄话,又开始对着大海瞎想,精卫、哪吒、八仙这些人如今在哪儿呢,能出来一起喝杯酒就好了,哪怕钻出来一只海妖,他也愿意敬他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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