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张亭轩返回留州,回到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里。到家后他给女儿报平安,说:“深圳是个好地方。你看小区里的荔枝、杧果、波罗蜜,不用专人照料,自个儿就能长好,一嘟噜一嘟噜地结果子。只是我住不惯,你要想爸爸了,就回来看看。”
张倩女说:“爸,有时候上来一阵劲儿,真想任性一回,不干了,天涯海角地想去哪儿去哪儿。”
张亭轩思忖良久,说:“不要冲在最前面,也别落在后头,你现在就挺好,多少同学羡慕呢,可别瞎折腾,叫人笑话。你们这拨孩子,聪明,遵守秩序,适应力强,大有可为。”
他的话虚弱无趣。张倩女心里很难过,嘴上却说:“爸,别担心,想想罢了,还能去哪里?我以成为华跃人为荣,我会坚持住的。”
放下电话,她不得不承认,父亲在精神上早就是个老人了,那层炫目的光圈也早已消散。
经历了多年的过度解读和透支提取,那个熠熠生辉的晚上终于油尽灯枯。那晚,音乐教师张亭轩把妻女召集起来,他说:“音乐课是高中的附庸,校长不懂音乐,学生们也毫无音乐才华。对我来说,上课就是浪费生命,把自己一点点废掉。我辞职了。”他宣布时语调平静,像轻松地完成一个高飘的空翻,飞升而去。父亲的平静是一种绝对的震慑,传达出勇敢、坚定、深思熟虑等丰富的信息。母亲没有哭闹,也没有昏厥,相反,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那会儿,时代还未突然加速,人们还不上蹿下跳,房子是祖业,钱值钱,母亲作为知名的内科医师,受人尊敬且收入不菲。上小学的张倩女正是表面乖巧、内心激**并极度渴望偶像的年纪,她觉得,就该有父亲这般潇洒独特的人物,不上班,无所事事,日子拿来虚度。父亲是自知的,他英明地踏进遴选过的生活,不含杂质地成为自己,替胆怯的人们做梦,宛若灰暗人世的一星微光。多年来,张倩女自卫般地排斥着真相—显然,父亲享受不了没有界线的自由,内心也从未宁定,他把那晚的抉择,拉低到魔怔、犯傻、失误的层次,降格为一时糊涂的愚蠢决定,甚至,像懦弱无能的逃逸。
他先莽撞地拒绝了世界,过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这个世界的能力。为兜住这个错误,他潜心学习书法和国画,攻柳体,习花鸟,欲以润格致富,结果只能过年时为亲友免费写挥春。他专门钻研过演说技巧,期盼跃升到有识之士听他白话还给他钱的完美境界,结果只吸引了小城的一批“珍禽异兽”。
张倩女记得,父亲为邻居女人写春联时,女人拉着劳玉,夸赞道,你男人真巧。劳玉摆摆手,巧什么巧,万金油,玩家子,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神经兮兮。邻居女人亲热地用胳膊肘扛她一下,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好好哄着吧,让他自在!
现在的父亲,是神色惊恐而脚步虚飘的男人。他花费大半生的时间,亲手推翻了自己。
过了几日,劳玉又发来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在净尘山,想一个人待几天。
张倩女想起母亲的描述,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迎着人的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水,窗边爬满茑萝、丹桂、凌霄、木香、扶苏藤,花枝垂入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风从远处吹过来。她依稀看到,母亲就站在窗前,全身散发着花香,芬芳迷人。她回了一条短信:亲爱的妈妈,照顾好自己。
此时,她才想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原来,母亲说的“我们”,不是指她和丈夫。“我们”,是母亲跟另外一个自己。
母亲的手机始终打不通,她的生活处于自觉闭合的状态。晚上,张亭轩向女儿打探消息,张倩女说:“我妈应该也在留州,西郊的净尘山,她想一个人待着,你不用去找她。”
张亭轩说:“西郊哪有什么净尘山,是连成片的荒山,没名字也没开发呀。”
张倩女心里一动,说:“她成心不让我们找她。”她伤感地想到,实际上,她和母亲从未亲密无间,她想当然地认为,母亲这般的普通妇人,早已不需要某种层面上的高贵而多余的生活。
张亭轩说:“咱俩没事就打打她的电话,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机。”
张倩女答应着。电话那头,父亲接着说:“你妈最懂我了,我们是一类人,只不过……”他终究没再说下去。
张倩女感到脸颊上热热的,是眼泪在流。她羡慕这个失意的男人,他精彩过。她也佩服老妈,五十几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力气挣扎!
她站起身来想透一口气,想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水银滚珠的亮光,她刚站起来,就察觉到一股压迫的力量形成合围之势,渐渐逼近她。十面埋伏。她瑟缩着重新坐下去。毫无疑问,她的敌人更加阴沉强大,那是一个裹挟着整整一代人的庞大而严密的系统,像一个深深的坑洞,让她怎么爬都爬不出来。
她找了个借口挂掉电话。
眼泪慢慢干了。
又坐了一会儿,她打开电脑搜索,不断输入关键词,净尘山、湖水、白房子,然而,她在浩浩汤汤的信息世界里找不到一个匹配的结果。
她枯坐在黑暗里,潮汐般的饥饿感准时涌上来,她拨通潘舒墨的电话:“在哪儿呢?”
他报以沉默,半天才回答:“还能在哪儿,问都不用问的。”
饥饿又来了,它躁狂地伸出尖尖的牙齿,乱扑着咬人。她的腿,拖着她下了楼,她的手,伸到货架上,拣了一堆臭名昭著的零食:薯片、鱼蛋、花生米、豆腐串、炸鸡翅。她渐渐适应了它们的气味,她拈起鸡翅根,油顺着手指头往下流,这是蛊惑人心的场景,饱含着尘世的乐趣,她死死咬住油透了的动物残肢,有一种沉沦的快感。
总算过瘾了。她彻底不要自己、自我惩罚般地大嚼,抻着脖子,昂起下巴,动作近于困兽的撕扯。她沿着一个光洁如镜的斜坡往下滚,舒服,滑畅,一切都那么顺利。
东西很快吃光,悔恨和自弃夹缠在一起,她无比嫌厌自己,亦心灰意冷,虽卸去减肥的重负却并未感到轻松。生活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致命的系统错误吧,总让她有欠缺感,总让她不停地想吃东西。从明天起,她要疯狂吃遍各种经典的下饭菜:地三鲜、卤猪耳、咸鱼茄子煲、尖椒鸡蛋末、油豆角焖排骨、红烧肉炖小土豆……她要把每片猪头肉在芝麻酱里滚一圈再送到嘴里,那得有多香啊!电流般的酥麻感在她全身传导。
此刻,潘舒墨在下沙村埋头洗衬衫,迷茫地搓洗着,水流卷着泡沫漫过他下棋的双手。父亲在小院子里,研究地上的月光一寸一寸地向西推移,母亲在那个据说叫净尘山的地方,享受孤独的日日夜夜。
她坐在窗下,想起二楼那扇神奇的窗子,那会儿她能看到,无数条小路通往云朵洁白的天空。
她从窗子望出去,外头是无边无际的华跃圈。她突然感到很厌倦,她就这样看着窗外,不知不觉地,天已经亮了。天地如此宽广阔大,可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