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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南方的冬天走走停停的,冷了几次也冷不下来,约略有个意思罢了。树叶陆续地掉,不似北方迅疾严厉,一下子全掉光,裸出枝枝杈杈,枝丫上总还笼着一层绿意,只是绿得薄了,不像夏天那样累累的。

临近年末,期末考试的缘故,青少年来访者多了,婚姻咨询也多起来,好像婚姻也要经历年终大考一样。最近这个月江恺没有出现,看看下星期的预约表,依然没有他的名字。

周六下午的咨询排得满,我过了饭点儿才下楼。拐进茶餐厅,靠窗坐下,捧着餐单看半天,还是点了云吞面;饮料呢,鸳鸯、热鲜奶、阿华田、好立克、柑橘蜜、红豆冰、可乐煲姜,一行行看下来,最后我在杏仁霜后面打了个勾。

茶匙一下下搅动杏仁霜,白色的小漩涡旋转着,甩出来清冽微苦的杏仁味。附近写字楼加班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出,大都挂着胸牌,坐定话不多,埋头填饱肚子。餐厅里很静,用餐区跟切配间只用玻璃隔着,玻璃后面一根银色横杆,悬着一排挂钩,勾着油鸡、烧肉、卤鹅、青蒜,射灯打下来,青蒜碧绿如洗,烧肉的皮色是枣红枣红的。

抬头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等他转头,转过头来却不是。这些天,看到高个子男孩就忍不住想起江恺来。

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办公室走,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在门口来回踱着步。走近了,发现是个面生的年轻女人,冲着我点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前台,值班的姑娘不在。我拉开包的拉链,摸到里面的强光手电筒和高分贝报警器,心里踏实了些。

我不往前走,女人也不动,互相对视几秒。她说,您是庄玉茹老师吧?我见过您的照片。

我紧攥住手电筒,心想随时备着的东西竟然真要用上了。

庄老师,我是江恺的妻子,我叫于小雪。

手还是没从包里拿出来。走廊里的灯光偏暗,于小雪走近几步,我才看清她的脸。看清了,攥着手电筒的手指不由松开了。当时形容不出来,后来回忆起跟于小雪唯一的这次见面,回忆起她的脸,一个词才浮现出来:弧度。生硬、苦愁、凌厉的脸上是见不到优美弧度的。于小雪呢,眉毛从中间开始弯,眉尾恰当地收住,不至于耷拉下去,双眼皮儿不深不浅,像两道秀气纤巧的虹,嘴角向上翘,像横躺着的月牙儿,从耳垂到下巴颏儿也是一条流畅的弧线。很喜相的一张脸,无论笑不笑,笑意是满的,要溢出来的样子。成年人的面相泄露的信息太多了,无关乎天生的五官美丑,面相里往往隐匿着一个人的心理和生活状态。

走廊另外一头的保安朝这边走来,我取出钥匙打开门,犹豫地看着于小雪。她迎着我说,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拿不定主意,身体却侧过来让一下,她赶快走几步,跟在我后面进了屋。

她坐进江恺常坐的沙发椅,环视房间,视线最后落在书架上。我以为都是专业书籍呢,原来不是,她喃喃念出声,《通俗天文学:和大师一起与宇宙对话》《中国首饰史话》《李白传》《夜航船》,这是,呀,还有这么多绘本和漫画。

不清楚她的来意,我礼貌地笑笑作为回应。

她说,家里现在有很多心理学书籍,《释梦》《荣格文集》《行为主义》《自卑与超越》《论人的成长》,都是江恺买的,我有时也翻一翻。

我心里忐忑,等着她切入正题。我这个职业在来访者家属那里名声并不好,有的目之以传销、灵修、邪恶催眠一路;有的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伪科学、读心魔术;有的时刻提防着,怕咨询久了依赖上,跟亲人反而疏远了;最习见的是把我们看成江湖骗子糊弄人,新时代骗术,闲聊天儿居然按分钟收费,还那么贵,简直是敲诈。

庄老师,你会保密吧?她问。我以为她要跟我聊聊江恺,没想到说的是她自己。

声音圆润好听,珠子一般滴溜溜地滚动着过来。

就是一刹那,我看他一眼,偏巧他也看我,那一霎可真长啊,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发生过了。之后又见过几次,都是一帮人一起的,听见他跟人打听我,我装作不知道的,其实心里挺高兴。今天,他跟我,两个人,在咖啡馆待了一下午,把不多的几种饮料试了个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坐着,都不说告别的话。直到咖啡馆灯亮了,我心里乱,告辞出来,在公园里晃了晃,实在没头绪,才来这里碰运气,看看您在不在。

她又详细说起两人怎么在草木染工作坊共事,我边听边细细地捋。于小雪是纺织面料设计师,这个我早听江恺提起过,也由此想通了他为何穿着打扮颇为讲究,从他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认同度来说,本不该这么讲究的,想来都是于小雪对他的积极影响。

因职业之便,我对男女间的事了解甚多,深知那全不由人的疯魔劲儿,就像一把火,除非烧完燃尽,不然过不去。我担心江恺,一时默然,对着眼前的于小雪,却更多的是理解。我知道婚姻有多难,知道跟江恺在一起生活有多累,也猜到于小雪对“草木染男士”的好感,恐怕是因为在痛苦中浸泡太久,想露出头来透口气,未必是动真情。

何况,她为什么来找我呢?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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